浮华背后(60)
彭树出院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到看守所去探望女儿和杜党生,为了说话方
便,他决定不让莫眉陪同,莫眉只是为她们准备了一些食品和在她想象中用得着的
衣物。然而,彭树去了几次都没有见到她们,女儿是因为生病,起不了床,杜党生
是根本不见他。
这天下午,彭树再一次来到看守所,但女儿的病还是没好,杜党生也还是不肯
见他。他坐在探视大厅一隅,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人说他要探视的人是杜党生,这自然引起了
彭树的关注,他一直盯着这个人,心想或许通过他可以见到杜党生一面。
他想见她,就因为她是卓童和卓晴的母亲,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能够理解她
这个单身母亲的心情。他知道他帮不了她,可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又有了儿女,
现在她面临一死,恩怨又何足挂齿?他也不知道会对她说什么。
那个男人同样被拒绝了,他也是满脸怅然地站在那里。
彭树向他走了过去,主动搭讪道:“你也是来探望杜党生的?请问你是……”
“我叫寇杰,是她小学的同学。”
寇杰已经来探望过儿子,他这回是专程来看杜党生的,他也来过几次,均遭到
了拒绝。
“我叫彭树,是她的前夫。”
“原来是这样。”
“我们都应该了解她,她说过,狼狈的时候不愿意见任何人。”彭树苦笑道。
寇杰主动提议:“找个地方坐坐吧。”看上去他有点想跟人聊聊。
他们乘车离开了看守所所在的那片无比荒凉的地带,来到市区,随便找了一个
酒吧,看见人不多,便坐了进去。可是真正坐下来,又无话可说,只能是面对面地
喝啤酒、抽烟。
彭树是在卓童过世以后学会抽烟的,那么一个干净人,很短的时间内,浑身烟
气,手指焦黄,与老烟枪没有任何区别。
至今,寇杰还清楚地记得他与杜党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杜党生打他的手机,要求立刻见面,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他如约来
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咖啡馆,可是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杜党生才匆匆忙忙地赶来。
他对服务员说,要一个柠檬茶,但杜党生说不,她要了两杯威士忌,并且笑着
对他说,咱们俩还没有一醉方休过呢!但很明显,他觉得她的笑容十分勉强,甚至
可以说是强颜欢笑,看上去让人很不好受。
果然,过了一会儿,杜党生突然对他说:洪炉,我可能要出事。
你会出什么事?
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所以这么着急把你约出来。
他还是那句话:你会出什么事,就连我太太都说,杜关长这个人,一看就知道
不会犯经济上的错误,也不会犯作风上的错误,至于政治上的错误,那就更不会犯
了。说完这话,他自己还笑了笑。
杜党生根本笑不出来,她也没接他的话,只是说:洪炉,如果我做过什么对不
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的确是出于好心。
现在想来,她是指奋翔因为通关公司被收审这件事。但当时他完全不可能领会,
只是打断她道,你胡说什么呀!
他们要的洋酒进来了,她先喝了一大口,然后侧过头去,望着窗外霓虹闪闪的
街道和街道上流淌不息的灯河,眼中充满眷恋和少有的温柔。她没有看着他,可是
在跟他说话,她说,我真的很感谢你,洪炉,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也让我相信了人是可以心灵相通的。做人是有今生,没来世,我这个人一生都不浪
漫,更不会说什么感天动地的话,我只是希望我走了以后,你有空的时候还能想起
我来,如果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个。
她递给他一个布包,布包是一块用旧的男用手绢,好像是他什么时候遗落在她
那里的。他也依稀记得她对他说过,现在谁还用手绢啊,早就用纸巾了。他打开手
绢,里面是一本破得不能再破的《新华字典》。
他直觉她出了大事,她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
什么,流露过任何儿女情长的东西,可是这会儿一下子说了那么多,都是些生离死
别时才会说的话。她会出什么事呢?以她的位置,工作环境,包括所处的时代都不
难设想,然而他人微言轻,他至多能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几句,这有什么用呢?
他也想过叫她自首、退赔或者干脆人间蒸发。可是以她的聪颖、果敢和能力,
这些是不需要他来提醒的。
他觉得内心无比酸楚,就像眼睁睁地看见心爱的人溺水,却又在遥不可及的地
方发不出声音地空喊。
很长时间,他们只能默默无语的相对而坐。
最后,他说,喝个交杯酒吧。然后象征性的与她交换了酒杯,他看见她的眼里
有泪。
“我只是觉得,”寇杰突然大声地对彭树说道,“我只是觉得她活得太苦太累,
没有人真正帮过她,也帮不上她。她就像一棵圣诞树,只是身上挂的不是新年礼物,
而是责任、义务、情分和感念。如果她冷酷一点,贪婪一点,真的是卑鄙无耻,薄
情寡义,视财如命的人,倒也死得其所。”
彭树一言不发地看着寇杰,他承认他其实并不了解杜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