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梅边在柳边(出书版)张欣(77)
幸亏她早有预感,那一次在翠思山庄门口,果然就是她跟丙丙最后的吻别。她希望在他心目中永远美丽、干练、坚强,同时又是最平凡的慈母。
然而,她终于理解了蒲刃。
一纵身便是天堂。
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本以为一切都像漫长的冬天,无论如何都会过去。春天也的确如期而至,世界开始变得鲜嫩,轻盈,空气里渗有一丝丝的甘甜。
然而他的样子也开始慢慢苏醒,复活。
带着一种睨视天下的森然之气,分明又是和煦的笑容。她开始想念他,或者是他的身影开始在她的头顶寸步不离地盘旋。
乔乔过生日的那一天,没有人记得这回事。
父母亲是老了,老人的特点是琐碎但又没有记忆。叶知还没有机会知道乔乔的生日,女人总是对年龄比较敏感,不问比问好。
天气晴好。乔乔一个人在树仁大学的校园里漫步。
春天来了,图书馆前面的绿色草坪上,有两棵孤零零的樱花树,樱花暴满枝头,尽情绽放。也许是珍惜即开即落的短暂历程,樱花开得特别拼命和认真,灿烂得无以言表。总会有一些青年男女聚集在樱花树下弹琴吟唱,沉醉在落英缤纷的景致中,“不是爱花即欲死”。
爱心一旦托付,岁月瞬间变老。在乔乔的眼里,这一树一树的芳菲却已凋谢,满目哀荣。
风和日丽。
乔乔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海洋色浅条纹的外套,平底的芭蕾鞋。她永远都是这么优雅、舒适。
她关了手机,没有目的地四处徜徉。
抑或是感受他的足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角落,完全没有他的身影,但又无处不在。
学生楼群里的理科生宿舍,有人打出了一个条幅,条幅是白色的棉布床单,上面用墨笔写着:蒲刃,我们爱你。
这也许是最真实最朴素的思念,让人心动。
她曾经在网页上,看见学生们的留言:
听蒲刃讲课,有一种触电的经历,好像他只有在讲台上才能亢奋起来,有时会像个舞蹈演员一样走来走去,双手配合着语调划出复杂而优美的弧线,被同学们戏称为“智力体操”。
他的物理学修养和对其内涵理解的深度,在树仁是罕见的,在国内也是为数不多的。
无论是提问还是发言,我全部都能听懂,不像有些教授,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所以一直都以为他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
著作等身,做人低调,这才是大师的本色。在纷纷扰扰的树仁,蒲刃其实就是一个扫地僧,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几乎不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但他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知识,和知识以外的宝藏。
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一意孤行的领袖气质。
走好。老师。
这些话比起隆重的告别,更能抚慰她的心灵。
中午,她一个人去了“流金岁月”,就是那家沪杭菜餐馆,环境和装潢跟从前毫无变化,还是那么暗合心意的矫揉造作,像一些怀旧版舞台剧的布景,光线相对偏暗,让人亦幻亦真。她在临窗的餐桌前坐下,点了一条刀鱼,一碗阳春面,一份芥菜百叶卷。
这3样东西一块上桌时,完美绝配成一幅画,让人迟疑下箸。
刀鱼是春天最早的时鲜鱼,刺多到绵密如针,活肉也鲜美到只能细细品味。有一点像爱情,终是会让人失去了味蕾敏感,变成一根一根扎在心头的毛刺,伤痛自知。
吃刀鱼靠抿,注意力必须集中,会让人无暇怅然。
但她还是想起,他们上一次在这里聚餐,那个有些媚惑又有些恍惚的夜晚,她穿着俏丽的波波裙,而他也是一身休闲打扮,柔情蜜意到极端不真实,现在想来,跟看电影是一模一样的。
吃完饭以后,乔乔在大街上随便拦了一辆黄色的计程车。
这种车相对宽大,也相对干净。据称该公司的司机只招本地人,所以对道路和路况都比较熟悉。乔乔对司机说道,去阳山。司机愣了一下,回道,哪个阳山?乔乔反问道,有几个阳山?司机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仿佛总算反应过来了,道,是打表还是我们说好价钱?
打表吧,乔乔说道。
司机道,可是我回来是放空车。
乔乔平静道,我跟你一起回来。
司机终于放下心来,答应着便飞驰而去,好一会又有些狐疑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乔乔两眼。
阳山,生前他最喜欢的去处,终究变成了他的阴地。
让他们从此阴阳两隔。
最让司机不解的是,他们在接近黄昏时来到风景区,乔乔却没有下车,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吧。
司机奇道,这么快?等我抽一支烟吧。
乔乔说好。
回来的路上,心如止水,再无波澜。就像车外的黑夜一样平静安详。
来回的路费,加上塞车,400出头吧。乔乔给了司机500块钱。不用找了。她对司机说道。司机哦了一声,连说两个多谢。
直到深夜,乔乔打开电脑,有一封电子邮件跳了出来,是蒲刃写的,显然是在生前设置好了程序,让它在这一天出现在她的面前。
背景音乐是谷村新司的《星》。
信是这样写的:
乔乔:总有一些事情,会毁了我们的生活,来世相见,记得千万别打招呼,一定装作不认识,让我没有机会接近你,伤害你。
祝你生日快乐。
你的蒲刃。
乔乔一动不动地坐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