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在长堤上(67)
邓玉婵脸色大变,五官狰狞,叫喊道:"这是该和你爸说话的态度吗?我看打你打得太少了。"
爱君不等她接着说,拿起桌上的碗猛得往地上摔,碎片四溅。
定军跳起来喊:"疯了,罗爱君,你疯了。"
"对,我疯了。你再来逼我,我从窗户跳下去,死给你看。"
爱君冲进房间。
之辉比别人更先看到敞开的窗户,以为她真要跳楼,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邓玉婵,扑上去要拉回爱君。
邓玉婵没站稳,整个人摔倒在饭桌上,轰一声,饭桌翻倒,锅碗瓢盆悉数乒乒乓乓落地,一片狼藉。
好在爱君只是回房拿背包,拿完冲出门,头也不回跑掉。
之辉跟着跑出去。想起手里还有要给李亦芳送来的海鲜干货,一跺脚,转个方向,穿过围观的邻居,过去堂姐家丢东西。
冬天的黄昏,太阳西斜,明暗交接。行人裹住大衣,竖起衣领,在风中哆嗦奔跑。麻石板巷子里空荡荡,偶尔半张报纸从臭水沟边扬起,随风穿街过巷。
爱君双手插入风衣口袋,低着头向前走,橘色的围巾遮盖红肿的小脸,本来通红的耳根在冷风中冻上一阵更红了。
她走得不快。穿白色球鞋的之辉,从筒子楼跑下来,很快追上她,一只手搂上肩膀,默默并肩而行。
李之辉想起小时候,邓玉婵就经常打爱君,依稀记得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的大冷天,夜晚罚她在门外光脚站到后半夜。他那时候小,没有对她产生特殊情愫,只觉得她挺可怜。
没想到长大的爱君,和小时候的处境一样。
爱君坐进他的车,把自己窝进车门和椅子之间,闭上眼睛不说话。
她听见车子在行走,听见外面的呜呜风声,听见自己的心在淅沥下雨,一直不停。
许久,她晦涩开口:"之辉,对不起,刚才骂你了。"
他的手盖在她的手背上,温暖,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冷。
"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的鼻子酸酸的,眼泪甜甜的。
"之辉,我们去看电影吧",她睁开眼睛,翻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五指插入指缝。
"好,依你。去哪里看?"
等到影院买票时,他不确定,担忧问:"你真的要看这部电影吗?要不要我们改天来看醉拳吧?"
她摇摇头,说:"就是这部《妈妈再爱我一次》。"
他们选了张情侣卡座。
思念母亲的小男孩独自一人从台北偷偷跑回乡下,哭着说"妈妈,我想你"。
黑暗中,她靠着之辉的肩膀,强咬嘴唇,眼泪止不住的流,浸湿一张又一张纸巾。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不想看了。"电影刚开始几分钟,她就哭起来,之辉不忍心她再哭下去。
她点点头。两人弯着腰从别人的脚边走出去,电影院的啜泣声像接力棒一样起起伏伏,动情感人处还有人大哭。
走出电影院,天完全黑了,他说:"饿吗?我们去吃点什么?"
"我想吃云吞面。"
"不知道家楼下那间云吞面馆是不是还开?回家看看吧。"
嗯。
云吞面馆正准备打烊,灯已经熄灭一半,之辉问老板娘:"还能加两双筷子吗?"
面馆的骨头汤整日小火熬着,老板娘说:"可以。"她瞥一眼他身后的女孩,清冷的脸,挺漂亮,不过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两人面前各一碗汤面,白色蒸汽在中间翻腾飘荡,头顶是整间店唯一亮着的白炙灯光管,身后是吞吃背影的黑暗。
之辉再多要来一碗骨头汤,"你嘴唇都哭干了,多喝点汤。"
她抬起如烟的眉眼,不说一句话,嘴角上扬,点点头。
吃过算是宵夜的晚饭,他说回他家?
她没反驳,脚步随他走。
刚进门,停电了。
广州市供电量不足,三不五时断电,家家户户常年备着蜡烛。
之辉到厨房找蜡烛,出来,还没点上,他的眼睛已经适应漆黑环境,略略寻找爱君。在黑暗中,她乖巧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估计是在发呆。
他从口袋摸出打火机,点上蜡烛,等烛芯烧出一点蜡油,把蜡油倒在桌子的隔热玻璃片上,用蜡油固定蜡烛。
烛光推开一圈温柔的黄晕,在邃黑的墙壁扎出一个大洞。
回过头,爱君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中闪烁。
他坐到她身边,手从她后背绕过去,搂住肩膀。
她顺势调整姿势,窝进他的怀里,一条腿搭在沙发上,一条腿垂地。
"想什么呢?",他吻吻她的额头,轻声问。
"还在内疚今天吼你。"她的声音闷闷的。
"怕被我看到你母老虎的一面?"他轻轻发笑,"悄悄告诉你,我第一次被你吸引,就是你老虎发威的时候。"
爱君小小惊讶。她有时候好奇之辉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但从来没有机会问。
"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起小时候水井边发生的黄沙蚬砸船头事件,细节满满,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爱君内心缓慢柔软,"你好早熟哦。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都不记得了。你是有怪癖吗?喜欢恶女?男人不是都喜欢温柔乡吗?"
"你就是我的温柔乡呀,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他低下头,寻找她的唇。她心有灵犀,扬起头,轻轻吻着。空气中,只听见两人轻微的喘气声。
爱君下定决心,收起垂在地上的那条腿,翻坐起来,按住他的腰,把他扑倒在宽大的沙发,压在身下,如黑宝石的眼睛,闪着暧昧的水光,看着之辉。
内卷的长发发尾,垂到他脸庞,他的脸在痒,心在痒,身体全身都在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