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在长堤上(94)
爱君有点后悔告诉他,“哪里打拼不辛苦,哪里可以躺着赚钱嫌钱多。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但凡能赚钱,能让人活下去的都是好工作。公民是个什么概念,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你呀,就是过不得安稳日子。这边港资公司不挺好嘛,非得跑去国外,一只羊跑进狼群,何必?”,见她皱眉头,他知道适可而止,“你要是在那边有困难,需要钱,别给我客气,我想办法寄过去。”
她习惯了独自上场,从小到大,都是自己拿主意,拿定主意,便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出国签证不好拿,她回学校问过系主任,他从各级学生那里知道的比她多,但也吃不准,毕竟也是二手,甚至三手信息,建议她去找中介咨询。她去了留学中介,人家一个劲鼓吹用他们的服务,去年多少多少人是通过他们出去的。保证拿到签证?不可能,外国人的上帝也没法给你保证,但是我们的专业服务大大降低失败率。
既然这样,她就不费这个钱和时间了。
状况又回到原点。人总归要自己一步步往前走,给自己希望的永远是自己。
走了这么远,不差这最后一步。
落子无悔。
一赌到底。
她心里落下重重一锤定音,像拍卖会的木槌。
爱君装一袋申请资料来到美国大使馆,其中有美国加州某知名大学寄出的美国移民局入境许可,两万美元奖学金入学通知信,学费是免的。
面试她的是一位中年白人大妈,微胖,方框眼镜,可能因为早上的原因,脸色不好。
在爱君前面的排队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被无情大妈拒绝,全程零交流。他把所有不多的零零散散资料随意一卷,塞进牛皮袋中,转身,眼皮耷拉,叹息,再抬头,却带些许轻松。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家背井。男人若是有妻儿老父慈母,拿到签证去了美国,必定得等十年才能团聚。她能理解他脸上的轻松。
大妈朝爱君弯弯食指。爱君微微点头,上前。
大妈一张张纸翻阅,不时往电脑输入资料。旁边还有别人也在签证,每个人都揪着心,看阎罗王的判笔指向何处。
"去美国读什么专业?"普通话字正腔圆,与金发白皮肤绿眼睛极度不相称。
爱君答了。
"在哪个学校?"
爱君答了。
心想资料不是明写着吗?
大妈继续审核,爱君的心跳到嗓子眼,两只食指在胸前拧搅,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
等有十来分钟,只见她拿起盖章,啪一声,在一张纸条上印上红印。
"美国欢迎你。"大妈说,脸上有了笑容。
爱君手颤抖,接过资料,说句谢谢,慌里慌张把退回来的资料随意一收,胡乱丢进袋子,赶紧走。
走出使馆门,像做了一场梦。
这就成了?太顺利了吧。她兴奋得单脚原地转圈圈,像小女孩。
一个人在特定的时代下,所做的努力会产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有风的时候,是老鹰飞得最快最高的时候,它在悬崖静止不动,徘徊不前时,是在等一阵风。
爱君乘的风叫《1990年移民法案》。
布什政府在1990年修改自1965年沿用的移民法,降低苛刻的移民门槛,加快吸收移民,在全球范围争夺和培养人才。
刚下过雨,空气是清新的,她深吸一口气,能闻到花圃里泥土的芬香。
她买了啤酒,烧鸭,和叉烧,带去阿叔阿婶家。
吃饭前,她对罗兰和奶奶的牌位和照片上了柱香。
阿叔替她高兴,又替她发愁:"我们也不知道美国消费水平怎么样?一年两万美金够用吗?我去银行兑点美元,你带去防身。"
他用一只筷子沾点汤汁,在桌面上写下:1000。
他和朱时燕都是吃公家粮,存款不多,但兑个一千美元应该不成问题。
爱君说不用不用,学校按月发放,不用交学费,剩下就是房租和吃饭问题。她打算联系香港房东芳姐的朋友,问问那边的情况。
朱时燕说:"你拿去。是我们长辈的心意。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用钱的地方多。你要是真用不上最好,存进银行吃利息。"
朱时燕说着说着,突然眼睛泛红,背过去吸鼻子。
罗振声轻咳一声,捡小碟边的花生米,碾去红外衣,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再喝一口啤酒。
爱君说:"阿婶,我又不是不回来。我是去外面镀金,又不是去渡劫。"
“事是好事。不过,”朱时燕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着说:"爱君啊,在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寻短见,要活着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懂我的意思吗?"
罗振声啧一声,"乱说什么话。"
嗯嗯。
爱君口含一口饭,味道咸咸的,喉咙哽咽。
她晚上住在阿叔阿婶家,睡在罗兰的房间。
罗兰以前用过的东西大部分烧了,做法事的人说鬼魂在另外一个世界习惯用自己生前的东西,用不到便心心念念,不肯投胎。
房间很久没人用,空空得只有个五斗橱,一张圆桌,竹箩筐,簸箕和零星做年糕用的工具。
朱时燕给爱君铺新的床单被罩,站上矮凳勾蚊帐的四只角,絮絮叨叨诸如新来的员工反应真快,我跟不上节奏咯。还要两年就退休,退休后也要学英语,到国外玩,阿婶找你蹭吃蹭喝。
爱君喝得有点多,从头红到脖子跟。笑着听阿婶自说自话,有一搭没一搭应承。
洗过澡,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干脆起来,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的星空,夜里起了寒气,她用手指沿着一颗一颗星星连线,没有具体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