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明月画心头(13)
在勾栏瓦舍里听多了话本的祁二郎早已编好了一出大戏。
心如死灰的人执意要离开京梁,可他那痴情的情郎却念念不忘,将一屋子家底都塞给了心头挚爱,明知人家厌恶自己,却还非得一封接一封地寄信,渴望挽回真心……
至于那情郎是谁,祁禛之不敢细想。
傅徵没生气,他摆了摆手,让准备上前把祁禛之丢下窗户的杭六退到一边,开口道:“我可以帮你问问,但不保证有结果。”
祁禛之一把抓住了傅徵的手,连连道谢:“我就知道,五哥你心地善良,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傅徵默默抽走了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准备静待祁禛之离开。
可祁禛之坐着不动。
“你还有事吗?”傅徵偏头看他。
祁禛之干咳了一声,慢悠悠地拎起刚刚丢到一旁的两个驴肉火烧:“一点谢礼,不成敬意。”
驴肉火烧放了许久,已经有些凉了,卤汤浸透油纸,溢出一股廉价的肉香。这玩意儿放在傅徵面前那堆满了金瓷纸和宝玉瓶的书案上,显得格格不入。
在杭六看来,祁禛之分明是在羞辱傅徵。
可傅徵竟认真地回道:“不必客气。”
祁禛之一拱手,起身离开前还相当贴心地嘱咐道:“有些凉了,得馏一馏再吃。”
生怕杭六揍他的祁禛之跑得比兔子快,他自然没有看到,傅徵真的拿起其中一个火烧,咬了一口。
“这姓祁的真是没大没小,哎,将军……”杭六一转身,正见傅徵低着头研究那火烧的酥皮。
“这是郭伯家的,那个小摊居然还开着。”傅徵怔怔道。
杭六没说话。
刚一回天奎,他就和杭七把这座小镇摸了个一清二楚,他知道,傅徵口中的那位郭伯早就不在了,如今支摊的是他儿子,郭准。
杭六还知道,当年孟老帅最好这口,每次傅徵回家,都会叫他带上一篮子,回来给四象营的弟兄们分分。
而孟老帅,也已不在了。
一年半以前,他连同四象营十八位主将、冠玉郡三千九百九十七位府兵一起,死在了距天奎镇不过三十里路外的饮冰峡中。
英魂往矣,徒留故人伤悲。
“老六,”傅徵放下了火烧,不知脑中是否也想起了当年四象营中不灭的篝火和塞外辽原上同自己纵马驰骋的袍泽弟兄,他只道,“去把徐里正请来。”
“是。”杭六点头。
他刚走到楼口,又听身后的人道:“你说,若是有朝一日那小子知道了我就是傅召元,他会不会恨我?”
杭六向来嘴笨,从不会像杭七一样哄人开心,听到这个问题,他也只能回答:“将军,我不知道。”
“他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真知道了,恐怕会恨死我。”傅徵自言自语道。
他看向窗外,院中的柏树依旧枝繁叶茂,那遮天蔽日的枝干下,树影摇曳晃动。
第6章 梦魇
天奎镇的里正徐旦,今年已七十挂零了。
他原是明帝年间的读书人,四十岁时花钱买了个小小里正,在天奎这地方,一干就是一辈子。
天奎镇没人说他好,但天奎镇也没人说他不好。
碌碌小官而已,连去承载百姓爱恨的资格都没有。
可等他坐到傅徵对面时,傅徵却给他上了一杯茶。
“哎哟,大司马这可折煞我了。”徐旦战战兢兢地接过了那一盏茶。
“徐叔不用紧张,也不用喊我大司马。您要是乐意,还和当年一样叫我小五就行。”傅徵笑了一下。
徐旦当然不敢,他捧着茶,诚惶诚恐道:“那……傅将军,您今日找小人来,是有什么事吗?”
“一件小事。”傅徵说道。
徐旦忙答:“您尽管吩咐。”
他不敢抬头,心中却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傅将军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有什么不同?徐旦也不知道,只是这位老里正依然记得二十年前,那个扑到自己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当时城北屠户傅强刚盖起的小宅着了大火,一家子人,除了在跑马集上当小工的老五和在邻居家树上偷鸟蛋的小六,都随着这场大火一去不复还了。
徐旦带着人匆匆赶到时,远远就看到焦黑倒塌的房屋前,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孩,他一手牵着懵懂无知的妹妹,一手拎着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桂花糕,呆滞地望着自己已成废墟的家。
那一年,傅徵还不叫傅徵,他在家里行五,屠户傅强懒省事,就叫他傅小五。
也是那一年,北卫进犯,傅小五被抓了壮丁,成了天关要塞里的镇戍兵。
一晃二十年过去,当年屠户的儿子已摇身一变成了死后能被抬进武庙的大司马。
可徐旦还是徐旦,那个天奎镇的小里正。
傅徵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日徐旦是打定主意不敢抬头了,于是开口道:“今年皓都放粮,天奎镇有收到吗?”
徐旦“啊”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小人从没收到过赈济粮。”
按理说,见了朝廷大官,总要往好的说,可坐在徐旦对面的是傅小五,他忍不住说了实话。
徐旦讲,发运使确实到了冠玉郡,但粮被送到了哪里,他却不清楚。屏山亭有人说收到了粮,南门县有人说收到了粮,可不知怎么,天奎就是没有。
徐旦也差人去郡治冠玉打听过,但太守大人日理万机,难得一见,更别提朝廷来的大员发运使了。
如此三番两次,徐旦也就放弃了。
只是没想到,傅徵竟会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