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明月画心头(190)
当黎明的第一缕晨曦冲破云际时,正德门缓缓合拢,将那曾被大水冲刷过的堤坝、被大火烧燎过的渡口留在了清晨的薄雾中。
这是一场大胜,如果——
不算死掉的皇帝陛下的话。
深宫烛火摇曳,飞霜殿中空无一人。
傅徵带着半身血,缓步走到了丹樨下。
“将军?”门外传来了香喜的声音。
傅徵转过身,看着这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内侍疾步走来,惊慌失措地问道:“将军,他们都说正德门被金央人攻破了!”
傅徵扶着白玉栏杆坐在了丹樨下的大台阶上,他轻声答:“不会的,四象营来了,敦王死了,金央人输了。”
香喜张了张嘴,惊愕道:“四象营来了?敦王……死了?”
傅徵笑了一下。
“那,那陛下呢?”香喜怔怔地问道。
这时,藏在飞霜殿后的几个小内侍、小宫女在听到傅徵的话后,也跟着露了头,他们畏畏缩缩地走到傅徵面前,惶然道:“京梁城保住了?”
“大概是吧。”傅徵回答。
他看上去疲惫至极,那张不带一丝哀悯的脸上着实让人瞧不出半分喜悦,以致香喜隐隐觉察出了什么。
这个心思灵动的小内侍走上前,跪在了傅徵膝下,他问道:“将军,陛下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傅徵看着香喜,似乎是抬了抬嘴角——殿内太暗,香喜看得并不真切,但傅徵的话他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了。
本朝的大司马大将军说:“去请五皇子来,陛下……驾崩了。”
大兴的第六位皇帝,先皇顺帝的第三子,敦王谢裴的生身父亲,上古神话传说的忠实信徒,身份存疑的“天命之人”,严苛的暴君,自认智谋无双的蠢货,谢悬谢青极,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场“自证”,并成功以命祭天,死在了他最爱的皇位之下——随着西江江水,或是沉进了泥底,也或许冲进了海里。
是非功过都留后人评说,但不管怎样,“万寿无疆”的谢悬总算是死了。
祁禛之保证了这一点。
而一生自负的谢悬自然不会想到,傅徵,这个因他才能走到今日的大将军,在他尚未瞑目时,就已迫不及待地把五皇子谢崇推上了皇位。
——他还真,一语成谶了。
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被傅徵抱在怀里,肩膀轻轻地抽动着,他似乎是不想让群臣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模样,又似乎只是在傅徵的肩膀上寻找一丝安慰。
披盔戴甲的祁禛之踏入飞霜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在望见傅徵背影的那一瞬,先是心下狠狠一动,随后脚步停住,仿佛被黏在了飞霜殿的门槛上一般。
祁禛之的喉结轻轻一滚,吐出了那三个字:“傅召元。”
傅徵正半跪在地上,安抚抽泣不止的谢崇,在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后,他平静地站起身,向祁禛之稍稍一颔首:“祁二公子。”
被傅徵抱在怀里的谢崇揉了揉眼睛,绷着脸,站直了身子。
刚刚得知自己要登上九五之尊宝座的小孩已有了要展现帝王风度的意识。
祁禛之看着他就是一愣。
“你见我为何不跪?还剑履上殿,身着盔甲。”小脸稚嫩的谢崇质问道。
祁禛之微微吃惊,他匆匆卸下佩剑和长枪,撩衣摆单膝跪地拜道:“罪臣祁禛之叩见新皇。”
谢崇抓住了傅徵的手,低声询问:“罪臣?他为何是罪臣?”
不等傅徵回答,祁禛之就先一步开口道:“罪臣兄长乃是御帝亲封的勋侯,两年前因贪污税银一案获罪被斩,罪臣则被流配边塞。”
“那你为何会在此?”谢崇提声道。
这时,紧跟着祁禛之一起杀入京梁城、阖上正德门的将士们已赶到了飞霜殿下,除此之外,朝中几大重臣也纷纷从外递了牌子入宫。
不多时,香喜等内侍已将方夫人迎入大殿,谢崇送上宝座了。
吴忠归率群臣高呼陛下,带领着或曾叛逃,或忠心耿耿,或墙上随风草的诸位跪在了又一位谢氏皇帝的脚下。
解甲卸剑的祁禛之也在当中,随着其余人一起,将额头抵在了飞霜殿中那冷冰冰的金砖上。
他稍稍抬起了双眼,看到了跪在吴忠归身边的傅徵。
那人身形清癯瘦削,脊背挺得却笔直,看上去不见一丝本该有的羸弱。
祁禛之心底一咯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过来。”谢崇清脆的声音响起了。
祁禛之低着头,目光仍旧黏在傅徵的背影上,不料谢崇这话竟是在唤自己。
中阁下群臣纷纷转身,看向了依旧披着那身染血玄铁甲的年轻人。
祁禛之倏然一惊,他本想再去看一眼傅徵,谁知谢崇又开口了:“朕叫你过来,你为何站着不动?”
祁禛之定了定神,上前抱拳道:“陛下。”
小皇帝的目光还不算坚定,他似乎也有些害怕,但仍然鼓足了勇气开口道:“你是罪臣之弟,从配军中出逃,朕该如何惩罚你?”
祁禛之回身看了一眼吴忠归,又看了一眼迄今为止只对自己说了一句“祁二公子”的傅徵,随后低头回答道:“罪臣当死。”
“你是当死。”谢崇脆生生地接道。
祁禛之立刻撩衣要跪。
谢崇却紧接着说:“但傅将军告诉朕,你回援京师,护驾有功,你兄长冤死渡口,祁家本该无罪。”
祁禛之一顿,眼神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傅徵。
傅徵仍是不看他。
“傅将军还说,父亲……父皇尚在时已着手为你兄长昭雪,因此按律,你应当……”话说到这,谢崇大概是有些忘了下一句该讲什么,他忍不住看向方夫人,不,现在应当是方太后了。只可惜方太后本是深宫女子,不懂这些前朝政事,因此,谢崇又将目光投向了傅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