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明月画心头(192)
香喜不说话了。
傅徵靠着谢裴的棺椁,缓缓坐了下来,他说:“你回去吧,我今日在这里待一夜,明日就能走了。”
见香喜仍立着不动,傅徵只好又说:“我对先帝和敦王有好多话要讲呢,等讲完了我再走。”
香喜徐徐一拜,离开了飞霜殿。
傅徵有什么话要对谢悬和谢裴讲呢?其实他一句也不想说——至少,当这两人都活着时,他一句也不想说。
可是现在人死了,傅徵的话自然也多了起来。
他说:“谢青极,你后悔不后悔当初在万寿宫里,遇到了我?”
他又说:“我之前是后悔的,后悔那时不该救你,不该帮你,不该相信你。可是后悔没有用,我们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是啊,后悔有什么用?
毕竟两人曾经也有快乐的日子,在广袤的草原上,在巍峨的白石山下,在澄澈如明镜的呼察湖边。
那时的傅小五就觉得自己是话本里写的千里马,而谢悬就是赏识了他的明君,两人相敬相爱,相守到老。
但人在年轻时总会有许许多多的妄想,而这,就是傅徵过去最大的一个妄想。
他靠在这尊黑沉沉的棺材旁,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谢青极,我们下辈子还是不要再相识了。”
第二日是新帝继位的大朝会,是犒赏百官和将士们的庆功宴。
也正是这一天,祁禛之重新见到了傅徵。
傅徵还是那副样子,他难得一见地穿上了官袍,问疆也悬在腰间,远远看去,似乎和当年刚刚拜将之时没什么两样。
他跪坐在宫宴席面的右上首,离小皇帝谢崇很近,离坐在左侧的威远侯祁禛之却很远。
而当祁禛之在被人敬酒的空隙看向他时,他却不看祁禛之,只顾低着头喝酒。
交出了虎符军印,没了官身的傅徵看上去很高兴,他掂着白玉壶,一杯接一杯地为自己倒酒,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仿佛有什么好事即将发生一般。
坐在正位的谢崇时不时望一眼傅徵,大概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近身伺候皇帝的内侍香喜心领神会,走下中阁来到了傅徵身边,轻声道:“将军,陛下想问您,您真的要离开京梁,回天奎吗?”
傅徵支着头,眼神已有些迷蒙了,他自言自语道:“我不回天奎回哪里呢?我家又不在京梁。”
“可是……”香喜看了一眼小皇帝,“将军,北塞战事未定,天奎虽未沦陷,但也并不安定,陛下昨日一直说,想要留您在京梁多住些日子呢。”
傅徵摩挲着杯口,不说话了。
这时,喝到半醉的方季来到了傅徵的矮几前,“咣当”一声放下了自己的酒壶。
“召元!”他叫道,“我记得当初老孟的徒弟里,你酒量最好了。”
傅徵笑了起来,他赶紧为方季满上,随后认真地一点头:“我酒量确实很好。”
“那就快快陪老夫饮上两杯!”方季说道。
回廊亭下丝竹之声不断,酒至半酣时又有官家舞伎登临助兴。
而就在这片热热闹闹当中,被众人围拢在中央的祁禛之忽然发现,傅徵不见了。
方才要来和他一起饮酒的方季已坐在一旁,支着脑袋大睡,一直负责照看傅徵的内侍香喜也随着小皇帝退席而离开了。
此时,祁禛之环遍全场,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张。
“傅将军呢?”出了大殿,祁禛之随手拽住一宫女问道。
那宫女唯唯诺诺道:“将军……好像往后花园去了。”
祁禛之丢下小宫女,疾步往后走。而正在这时,他撞见了领着两个库房管事的香喜。
“君侯。”现任内侍省总领款款行礼道。
祁禛之一眼看到了那两位库房管事手中抬的东西,他诧异道:“画月?”
香喜上前一笑:“巧了,这本是要送去君侯府上的,谁料在这里遇到君侯了。”
祁禛之酒劲上头,一时想不出为何要把画月送到自己的府上,他问道:“给我做什么?”
香喜回答:“这是将军嘱咐的,画月原就是将军赠予了君侯的,现在自当送还给君侯。”
祁禛之怔然:“傅召元他……他现在在何处?”
香喜听到这个问题,也是一愣:“将军,不在席面上吗?”
傅徵当然不在,他喝多了酒,抛下了方季,顺着侧殿溜到了后花园里吹风。
秋日夜晚霜露重,京梁又临江而立,醉意熏熏的人刚一走出门,就被扑面来的阴湿冷气撞了一头。
他咳嗽了两声,隐约觉得嘴里有些发甜。
“傅召元?”这时,一道冷冷的声音在傅徵身后响起。
傅徵笑着转过身,就见司徒吴忠归出现在了侧殿外。
“大司徒。”傅徵本想颔首,谁知脚下不稳,差点被一头栽倒。
吴忠归一手撑住了他。
“大司徒,”傅徵笑了一下,说道,“我明日要出京了,陛下准我辞官回乡,在天奎安度,安度……”
他本想说“安度晚年”,可转念又意识到自己尚不算老,如果在吴忠归面前说“晚年”,未免有些托大。可没怎么读过书的人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召元,”吴忠归并不在乎傅徵到底准备如何形容自己接下来的赋闲生活,他只是说道,“你恐怕,很难安安稳稳地回到天奎了。”
听到这话,傅徵先是一怔,随后又笑了:“我知道。”
吴忠归的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