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吻(117)
田岚什么也没说,只是倚着门框死死盯着他。徐栖定被盯得发毛,手忙脚乱地把书包从背上取下来,开始规规矩矩写作业。中途口渴,他怯怯地离开椅子站起身,见田岚竟还立在门口,对着自己厉声问道,你要去哪!
老老实实回答,妈,我想去厨房倒水喝。
田岚的焦躁像是具象化地从她身体里涌出来,将她缠住、淹没,徐栖定的脚步也被钉在原地,不敢上前,只觉面前的人太过反常,有什么东西已经到了临界点,紧绷的弦即将被扯断。果不其然,田岚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猛地关上门,将他反锁起来。
你哪儿都别去!她隔着一扇门说。就给我待在这里,哪儿都别去!
他在无措与惊恐中被关了近两天,拍门没人回应,甚至始终未能进食。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田岚才跌跌撞撞地开门进来,将他搂进怀里哭着说,对不起宝贝,对不起,妈妈太怕失去你了,怕你什么时候也会离开,太害怕了,怕得只能把你关起来……不要怪妈妈,对不起……
直到过去很久徐栖定才知道,徐暨光婚后与一名女员工有染,甚至偷偷在外面生了孩子,田岚从头到尾都知情,可伪装的坚强和从容总有一天会垮得彻底。那天似乎是私生子的周岁生日,徐暨光自然携礼前往,而田岚的理智也因此被击溃,多种情绪一并爆发导致了她对着儿子歇斯底里的发泄。
也是那时徐栖定才确认了一个事实,很早以前田岚的心理状况就已经糟糕到需要定时摄入精神类药物的地步。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评判母亲的对错,她无疑是糟糕婚姻的受害者,痛苦无法消失,所以只能转移、只能延续吗?即使作为受害一方,她也并非完全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动性,可她选择忍气吞声,选择不逃离,选择维持某种诡异的表面和谐,却对更弱的一方——即自己的儿子——以爱为名义施以可怖的阴影。
爱又仅仅是名义吗?爱分明也真实存在吧。
那要他怎么去谈对妈妈的爱与恨呢。
很多年后,当他因为爱着一个人而痛苦之时,竟觉得似乎能够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不要离开我,我怎么才能让你永远在你身边?人永远没办法完全猜透他人的想法,我不知道哪一天你就会消失不见,因此我能做的好像只有把你关起来,短暂维持你也需要我的假象,看你因我痛,因我愤怒,因我挣扎,我才觉得你身处我的世界里,我可以随时看着你的眼睛,随时抓住你的手。
理智清醒后则是深深的不安。他是不是也活成了田岚的样子?因为爱而做出伤害别人的事,他的爱是真实的吗?他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爱是放手吗?他问了自己无数遍。所幸邹却没有走。所幸邹却也爱他。所幸此刻他们紧紧牵着彼此的手,谁也不愿松开。
徐栖定神色黯了黯,决心将得不到答案的疑问全抛去脑后。面对邹却时他总装得洒脱,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心里那点弯弯绕绕,可人生下来也不是非得找答案对吗。跟着欲望走,大方承认自己不堪的一面,似乎也没有什么。
走吧,走吧。
今早离开家的时候,田岚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让他快走,快走,趁徐暨光还没睡醒。他其实很想问,如果我真的走得很远,再也不回来了,你该怎么办。你的安全感还能靠什么来填补呢?而这一天是注定要到来的,我终究还是会离开。
不要再把自己遗落在电闪雷鸣的雨天,你我都是。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在走出院子前回头对田岚说,妈,开心点,不要过自欺欺人的日子。
田岚怔然,没有回答他,转身进屋了。徐栖定看着她裹着厚厚的毯子消失在门后,知道那毛毯下是副单薄的脊背。
他在路灯边站了几秒,头顶忽然有雪花纷扬而至。
接着他接到邹却的电话。
像是催促他彻底放下种种,要拉他从被困二十多年的旧世逃脱,进入全然不同的新世界去。
徐栖定兀自回忆着,被邹却“咦”的一声拉回现下:“为什么这里有乌青?”
“哪里磕着碰着了吧。”他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不可能!”邹却偏抓着不放,把他的袖子往上捋了捋,“不止手背……手腕上也有,手臂上也有!”
他急得不行:“到底怎么回事?你被他打了吗?”
“就推了几下,真没事。”徐栖定轻描淡写地准备带过话题,见邹却匆匆忙忙去检查自己身体其余部位是否有伤,又特别想逗逗他,“没这么严重吧邹大夫?别费劲忙活了。”
“你让我看看。”邹却固执地扯着他的衣服,“背上呢?肚子上呢?还有没有?”
“祖宗,现在是冬天的室外,你要我脱衣服吗?”徐栖定哭笑不得,“听话,回家给你看。”
见人还是不依不饶,他只得拉开衣服拉链,掀起毛衣给他看背上的红肿乌青,有几处破了皮,豁开细小的口子,凹凸不平起了血壳。
邹却简直想痛骂自己了——在教堂的时候光顾着意乱情迷了,怎么什么异常都没有注意到?!
他轻轻抚过伤口,只觉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疼痛,痛在徐栖定的身体上,自己的心也跟着痛。
“你就那样任他打?”邹却收回指尖,替他整理好衣服,“为什么不还手呢……多疼啊。”
“脸上没伤就行。”徐栖定说,“其实过几天就该好全了,基本都是淤青,连血都没出多少,真的不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