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殓(153)
燕北声敛下神色,没什么表情地遥遥一望,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但语气平常,回答蒲炀的话:
“没怎么,突然想起点儿东西。”
这话回得含糊不清,倒像是在避讳什么一样。
蒲炀眉峰簇得更紧了些,正准备继续问下去,一阵脚步声渐近,他抬眼望去,突然哑了嗓子。
他看见了华光和木荭青。
在两人身后,泰宁泰始祖被五花大绑着,一身狼狈地和他对上视线。
刚才的那些人对华光显然是极为尊敬,立刻恭敬地撤到两边,列队肃穆等待他们走近。
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蛰伏已久的陷阱。
“果然如我所料,”华光目光钩子般在两个人之间游荡,好一会儿,才笑了声,“你能带他出来。”
后半句话明显是对着蒲炀说的。
他的视线一瞬间变得锋利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燕北声便散漫着嗓音说道:
“你终于来了。”
华光微微一笑:
“是啊,等了一千年,终于让我等到了。”
刚才的万里晴空一瞬间变得阴沉,秃鹫们扑腾着翅膀飞远了,像是逃离一场岌岌可危的灾难,风渐渐大起来,蒲炀迟钝地意识到华光话里包含的意思。
一千年?
可明明不对啊,蒲炀暗自思忖着,如果按照那日算起,下一次的千年祭,分明不是今日,明明还有……
还有多少天来着?
蒲炀突然捂着头,很轻地嘶了一声。
脑子仿佛被无数头飞奔的烈马碾过,神经一阵阵泛着麻木的痒意,这场没有预兆的痛意来势汹汹,几乎在顷刻将蒲炀所有思绪掩埋。
有人很轻地托住了他的手臂,熟悉的气息将蒲炀尽数笼罩,蒲炀听见华光稀疏平常地开口:
“你们来得太晚了。”
巨大的轰鸣声从无边天际爆裂,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捂住了头,乌云俯倾,恍若天幕。
蒲炀似乎听到了万鬼齐齐长啸,裹着山海,以无法抵御之势朝众人袭来。
那些旗杆上挂着的人影如同萤火虫一般,在暗沉的天空中闪烁着微光,一闪一熄,仿若天上的星星,在巨幕之上熠熠生辉。
山洪响彻,不远处的玉霖雪山开始缓慢地平移开来,在狂风中徐徐撕开一道口子。
天空上方突然露出一丝光亮,堪堪照亮雪山的顶部,形成诡谲美丽的日照金山。
但那只是刹那间,下一秒,金山倏然崩塌,太阳光亮四分五裂,一道更加刺眼的金色光芒缓缓升起。
轰隆——
长达数十秒的震感牢牢摄住众人所有感官,猛烈的头痛几乎将他们吞灭。
然后痛意一点一点儿消散,视线重归清明,他们抬眼,顺着那道金光,看见了一座宏伟的金色大佛,巍峨矗立在玉霖山巅。
蒲炀似乎听见有渺远的钟声袭来。
他必不可免地想到梦,梦里闪烁的光芒,飞溅的鲜血,和抓不住的残影。
时隔多日,罪恶的梦魇再次出现,像一场逃不掉的雨,昭示着这场劫难。
蒲炀心中升起一股惶惶的不可奈何。
身旁的人突然动了。
蒲炀只感觉到自己无名指轻微地刺痛一下,带着决绝又不发抗拒的力道,红线霎时绷断,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了无生气地垂落在空中。
蒲炀盯着自己的无名指看了看,而后抬头,无可奈何地,和燕北声对视。
他一眼望进燕北声血色的眸子之中,那双一贯没有表情的眼睛平平看着他,浓厚的鲜红只剩下纯粹的黑,可那明明是红色才对,蒲炀想。
他看见燕北声的额间显出一抹红色,火焰一般,带着灼烧人的力道,和他曾看见的血佛如出一辙。
脖颈上金色梵文时隐时现,像无法预言的濒死之词,美丽、脆弱而不详,是最初的燕北声,他曾在数百次梦魇里拾级而上时,也是这副模样。
事情还是如他们害怕那般发生了。
“你不该带我出来的。”燕北声垂眸,这样责怪他。
就该留他在万丈冰崖,杳无人烟的地方,等到金佛毕现,无法挽回时,燕北声至少不会害了旁人。
是大限将至,燕北声以前浑浑噩噩的时候偏多,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沾了那么多的血,只是到了某个时间,所有的煞都开始害怕他起来,叫他燕始祖,因着他满身血腥,一腔阴翳。
再后来,燕北声活在了这样的恐惧之中,他想到自己,本身可能不是很罪恶的,但因为自己的这点儿佛性,所以被华光利用,也无可厚非。
但血是自己沾上的,罪恶肮脏的部分留给他,华光负责怜悯众生,享万世齐福。
这也不公平。
他厌恶这样的生活,又无可奈何,所以他捉拿煞物时总喜欢直接将他们遁了空,变成浮华百世里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不入轮回,也不会有罪恶,罪恶是一切之源,而这点手段,是燕北声对他命数作出的绵薄反抗。
但脑子里的思绪一点一点流逝,燕北声看着蒲炀,很专注地看着,到某个瞬间,突然就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不记得他们有过肌肤之亲,又曾经一起经历过很多生死。
仿佛一场迷雾般的梦。
蒲炀看见燕北声像一笔利刃,猛地朝那些瑟瑟发抖的阴官冲了过去。
百世昌平,一千年以后,蒲炀终于听见他们声嘶力竭的哭泣。
场面混乱不堪,到处都是尸体,黑色的血,和血红的雨,蒲炀听见他们反抗的声音,八百年前的那场浩劫突然与眼前的灾难重合,默片一样,蒲炀恍惚间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