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无爱,都刻骨铭心(出书版)(109)
潘悦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她把烟掐了,对着坟墓说:“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赌?赌贏了,你可以活下去;赌输了,你仍可以活下去,因为放下是另一种新生。你为什么这么傻呢?”
潘宁已经听不到姐姐哀泣,她的眼前幻化出曾经的一幕幕:
他捏住她的手,说,你就记得自己是别人的妻子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
他蹲下身拿过一只拖鞋,给她穿上,就像他是她与生俱来的丈夫。
他蹲在卧榻上看着黄昏时分浓墨重彩的院子,若有所失地说,我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耕读世家”,他们在雨声淅沥的夜里紧紧拥抱,她热烈地说,你可以的。他说,我是个被剥夺未来的人。
香蕉岛上,他们纠缠在一起,他隔着衣服吻她的胸乳,爱欲焚身,只是任凭干烧……
她明白了太多,也意识到太多。
他深爱她,一点风险都不要她当,一点为难的选择都不要她做。他隐忍,隐忍,克制、克制,就连自己死了,也不要她背负哪怕对自己的—点谴责。
她想号啕大哭。可惜的是发不出声。
一直是这样,在最悲痛的时候,她哭不出来。
她抬头望天,明晃晃的云层里,慢慢晃荡出一张雨中的模糊的脸。虽然看起来,还是都远远的,毕竟——在着。
一直都在。只要她不忘记。
她悲从中来,嘴角却露出一个轻盈的笑。潘悦凭什么作践她?凭什么轻视她?他没给她选择机会不等于她就从此失去了,她可以用余生去证明那个选择。
是的,她等。
她坚信她能等到。
就像过去八年,在她以为他永不会回来时他突然现身,把她的手腕捏得很疼,说,你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妻吗?
她想,下次,她绝对不会容许他问出这样的问题。
三年后。清明。细雨霏霏。
潘宁在慕远的衣冠冢邂逅唐末。
“别来无恙?”唐末说。
“很好。你呢?”
“很好。”
两人共同祭奠过慕远,在雨线中看江。江更瘦更浑浊。杨美却还没扬名。
“你要一直等下去吗?”唐末说。
“为什么不呢?”潘宁温软地笑笑,“你呢?”
唐末看着墓碑:“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结婚了?”
唐末正对她,面容端肃:“宁宁,三年过去了,我依然爱你。无论你和他来生是不是要在一起,我不管。我只管活着,我会等你,等你再次嫁给我。我会代替他照顾好你。我再不是从前那个人了,我会珍惜短暂的生命和生命中短暂的缘分。”
“恐怕等不到。”潘宁坚定地说。
“是吗?”唐末看着脚下碎花随雨水刷刷流去,抬头笑笑,“试试呢,谁比谁等不起?宁宁,明年见。”
潘宁转身,望着他雨中离去的背影,高大、笔直、自信。岁月是条河,冲掉了浮枝烂叶,留下隽永的清澈。
她看着看着,蓦觉一丝温暖渗入心尖,带着点涩味,打开了心底最深沉的阴霾。鼻端忽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哦,她想,又—个春天到了。
尾声
一份未发出的信
这封信,是慕远写给潘宁的。他本想寄出告诉潘宁真相,后来选择付诸江流。
宁宁:
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终于死了。
死,这个字眼困扰了我八年,自从被告之得了HIV后,每一天,我都处于等死状态。
我一开始不能接受,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在人生才刚刚开始时,就要遭到这样的噩运,陷入彻底无望的绝境。
我复查了一次次,不同医院,不同国度,希望谁突然来告诉我,弄错了,你一点事都没有。如果是那样,我定会欣喜若狂地吻遍这个世界,包括它附带的丑陋与脱脏,从此以后带着感恩的心过好哪怕最贫穷最卑贱的日子。活着多么好啊,无论怎样活着。但事实是,每次抱着侥幸去,带着更深的绝望回。没有什么比这样咄咄逼人的确凿更难以忍受的。
人生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是没有指望。你明白吗?
我想着随时都可能死去,夜不能寐。因为,听说,死神都是在夜里降临的。有时候,一个咯噔会直接从梦中爬起,紧紧扣住自己的手,用疼痛来确保还活着。
死亡的威胁没有边际,可这还不算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对身后之事的冥想。
我没有任何信仰,不知道自己从此之后会去哪里。
我想过末日审判,想过火海刀山,可惜的是,因为终究不信,连这些酷刑都享受不到,我真实的体验是灵魂游走于茫茫虚空,没有一丝光,一个影,一点声,我是其中唯一的存在。我每每从这样浩大的寒冷与孤绝中惊醒,恐惧得撕吼,感觉心脏在体内拍打胸膛,好像也要背弃我逃路而走,这个时候,我渴望有一双手,紧紧抓住我,让我不要走,不要走,如果必须要走,也希望有双手给我尘世的暖意。
我想到了你。
请原谅我,以我这必死之身,本不该来惊扰你,你有自己的光明日子,假使哪天你死了,还有流着你血透露你基因玄机的后代站在床头给你超度,为你繁衍.
你是如此美好,我却彻底的孤绝。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我相信只要我宣告我是HIV携带者,别人都会对我退避二舍。
我所有的是什么呢?青春时期的一帧影像,一个残梦,一份自怜,一腔怨恨。
请原谅我,虽然拿不起放不下,还是纵容自己接近你,偷偷地品尝你馈赠的情爱的珍僅,像个窃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