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动物园(14)
阳光甚好,有几丝顽皮的兀自不屈不挠地溜进她眼皮,在里面画一个个流动的金斑。
她以前曾经热爱过这类游戏。
坐在操场或者马路边的椅子上,对着大太阳,闭住眼。
明明是闭了眼,为什么仍有光渗透?是眼皮太薄吗?那个时候,她百思不得其解。
问爸爸,爸爸说,那是你的心在看。
问周岁安,岁安说,那是你把你睁眼时的印象留存住了。
是不是这样,记忆叫人憎恨,就是因为那执拗的留存。实际上,它已经过去。
列车员推着小车叫卖食品。静好没带水,也觉得渴了。就把列车员叫住。
“一瓶矿泉水。”她说。
“三块。”
她翻着钱包,没有零钱,给出一张百元。
列车员说,找不开,里面是一起的吗,凑凑。
静好说不是。又翻钥匙包,凑出了两块。
“再找找。不就差一块了吗?”列车员边四下吼着边耐心等着。
可是没有就是没有,静好变不出来,哪怕是一块。只好笑笑,说:“那,算了。”
这时候,包厢虚掩的门拉开了,那个男子递出了一块钱。列车员把水放到静好手里,嘴巴咧了咧,露出意义不明的笑。
这个时候,静好不好当人家不存在了,抬起头,说谢谢!
站直的男子果然高。一张脸疏落有致,点线分明,有点面熟。
“没,没关系……”他与她目光一触,即仓促回收。好似不善同女孩子打交道,有点羞怯,又不完全如此。
怎么会面熟?静好还想好好看看,他已掉头进了里面。
她略略嘲笑自己,大概是上年纪了,但凡看得顺眼的,她都觉得熟。
这个包厢只他们俩。实际上,这节车厢空空荡荡统共就没几个人,想想也是,白天6个小时还睡软卧,真的是有钱没处花了。
换成自己出钱,她也不会买软卧。
邻边,有个三四十岁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女人显然无聊,同她搭话。
“你也是去D城?”
静好平素最不喜别人同她搭话,因不知道说真话还是假话,有些真话不想跟陌生人汇报,可是假话编着也没意思,爱搭不理也万万不能。交谈就成了苦差事。以前,逢着坐公共交通时,她都会带上耳机装着听音乐,但是这回她的IPOD放行李包里了。也就几个小时,她也懒得翻出来。
“恩。”她回一声。
女人再接再厉,“做哪行啊。”
“公务员。”
“公务员好啊,稳定轻松,除了贪污受贿的风险没其他风险。”
她笑笑。
“姑娘,你能考进去挺不容易的啊,据说现在大学生职业选择首选公务员,这每年考的人多如牛毛,可是大多人是炮灰,据说除了成绩要好,还要有关系。你也通过路子吧。”
静好当年进局里确实是打过招呼的。虽然她觉得没有必要,笔试成绩很高,面试她自觉发挥也稳定。但是大人们终归不放心,她爸爸当时虽已失势,还是托周岁安的爸爸给A局人事处的处长打过电话,送过茶叶和礼券。她觉得很屈辱,明明是自己的实力,结果沦落为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易,可是在社会混了这么多年,她也看穿了,实力又如何,交易又如何呢?很多事情说不清,也没必要对别人说清。
女人也没指望她回,开始絮叨说起她外甥女找工作的事。过程静好没听大明白,只知道结果,女孩子被潜规则逼疯了,现在还在精神病院呆着。可是看这个讲述的女人却满嘴生津,兴致勃勃,谈不上有多少同情。
静好又一次论证自己的理论,悲剧只要与己无关,哪怕近为亲戚,也只是旅途解乏的谈资。
“嗨,考考你,怎样测精神病人好了没有——”女人脸露兴奋。
“?”静好以惊诧的目光配合她。
“浴缸里注满水,旁边放一只小汤勺和一只大木勺,叫病人把水弄光。正常的人会——”她卖了下关子。
静好道:“会用大的嘛。”
女人咯咯笑,“错,正常人会把浴缸塞子拔开。”
静好失笑。这时,里头男人猛不丁冲出来,靠着门,青着一张脸,说:“你们说话能不能轻点?我睡了。”
静好脸一下红了,站起来,装着要上厕所。女人则不甘心道,“公共场合,许你睡不许人说啊。有本事,把整节车厢都包了。”
此后,静好一直在别的地方消耗时间,临下车才过去拿行李。他当时可能上厕所了,不在。桌板上摊着那堆报纸,静好眼神犀利,准确捕捉到一篇报道下面的署名:钟羽。
7
车站出口,有鸿达的接待人员举着写有名字的牌子在接站。
静好在一堆名字中认出自己的,便走过去。
“我是姚静好。”她自我介绍。接站的小伙子呆愣了下,估计是没有料到对方会这么年轻,下意识地瞄了眼手中的名册,没错,是A局宣教处副处长姚静好。
“姚,姚处。”小伙子摸摸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像是新人,还是清涩的。觉得处长嘛肯定是个发福的老女人。
“您长得太年轻啦。真不敢认。姚处,我是鸿达行政部的于勇,您称我小于就行。您稍等一下可以吗,因为你们这趟车,还有一个人,是T报记者。”小伙子又道。
“好啊。”说起来,T报还是静好介绍的,她很有兴趣知道对方会派哪位记者前来,便问:“谁?”
“叫钟羽。”小于回答。
静好一愣,转瞬又很开心。想,到时,免不了要跟他聊聊那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