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动物园(8)
“真不回?”许姨在电话里犹自不甘。
“真的有事哎。”静好说。
许姨道:我怎么觉得你在躲着岁安?
静好道:许姨,周岁安不是我喜欢的那类。
“那你喜欢哪类?我看岁安处处顺眼。”
“我,不知道。只是知道不喜欢周岁安那类。”
“不喜欢我是吧,不喜欢也不用对随便什么人都说。”周岁安忽然夺过电话朝她吼。
静好愕然,半晌说:岁安,真的很抱歉。
那天,她去楼下“云鼎鸡”吃葱油拌面。每次加班,她都在这边解决晚餐。一碗面,一碟小菜,一杯豆浆。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
有人打她面前经过。她一怔忡,觉得面熟。又回头追踪那个身影。那是个高个子男人,跟岁安长得有几分相像,不过,不比岁安的清润秀气,他体格魁伟,衣着潦草,神情疲惫,就是很普通的工薪族。他在另一面靠墙的位置坐下,跟她一样,也要葱油拌面。
静好收回目光,虽觉得熟,但实在想不出在哪遇见他。
吃毕去柜台结帐,于无意中又瞥向他那桌,凑巧他正抬头,两人目光仓促撞在一起。她的心微妙的荡了下,竟有那么点失重感。她觉得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奇特啊。放得重,收得轻。放的时候像搁浅的船,收的时候像受惊的鸟。她也发现他实在长着一双很有魅力的眼睛。似漠然,似热切;似沉思,也似玩世,层次很丰富,跟他的衣着打扮所呈现的身份不一样。
静好感觉自己的嘴角弧度弯了弯,是朝他微笑了。
他的目光在瞬间亮了,盯牢她,好像把那笑全部吞进了肚子。
静好回单位,干活。其实没什么活,她给自己找,把文件归档整理,把下年度的工作计划再细加斟酌。
蹭蹭敲字的时候,问自己:去吗?
电脑现出一排“去吗?”
她悚然一惊。索性打下去:要不回家住一宿算了。你是害怕了?害怕?活到此时此刻,我还会害怕?他真敢对我做什么事吗?
胆气就这么无形中撑了起来,她又延宕了会,关了电脑,出门。
刚跟传达室的老王道了再见,就看到了周岁安,倚在马路对面他的车身上,有点仇恨似地睥睨她。
她头皮发麻,发完麻,还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勉强笑着招呼:岁安,你是,等我吗?
他没回答她,打开车门,从里头拿出一个保温瓶,闷闷说:许姨给你的。
“哦。”静好凑着闻了下,装得很有兴致似的说,“是什么?藕炖排骨?”
“泡菜猪手。”
静好头次听到这道菜,觉得古怪,想了想,说:是你做的吗?
“怎么着,我做的你还不吃了?”
静好看他孩子气的模样,知他是为先前电话的事不高兴,莞尔道:“你的猪手我当然吃。”
周岁安目中的寒气才渐渐消融。
月光稀薄。落在脚面上,水一样润泽。
静好想让周岁安走,又不好意思马上驱谴,就站着跟他闲话。
“夜空很清澈,真是入秋了。”
岁安朝天空看,“你是什么星座?”
“天蝎。”
“名副其实。”
“嗨,你不知道骂我等于骂你自己。”
“你能不能有点度量。我为了骂你都买一送一了。”岁安怏怏说。把目光从天上收回,到她身上,又辐射至附近的楼盘,“你住哪?我送你过去。”
“别,”静好一下慌了,“车开不进,我从后面绕条弄堂就到了。”
“那边的弄堂吗?你一个人不怕啊,连个路灯都没。”岁安差点跳起来。
“怕什么呀,旁边都是我们单位的住宅区。有什么事,叫一声,两头一堵,瓮中捉鳖,谁都逃不掉。”
周岁安略略讽刺,“你牛,知道你基因跟别人不一样。”闷一阵,又说,“不让我去,是怕我吧。”
“怕什么,”静好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随口道,“哎,听说你念书那会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为什么分手呢?”
“你真的想听吗?”岁安有点严肃。
静好讪讪道,你若不想说我自然可以扼杀兴趣。
周岁安淡淡笑了,沉默了会道:本来想留北京的。那时候,外交部的面试已通过了,那边人事干部给我打电话通气,我们想要你,不久后会去你们学校政审。你没什么问题吧。我有什么问题呢,我应该很高兴啊,放下电话,我就告诉了她。她也很高兴,说要为我庆祝。那晚我们一起吃饭。喝了酒,都有点醉了。她晃着脑袋说,岁安,岁安,岁岁平安,你的名字好土,亏你父母都是知识分子。
你懂个屁。我发了神经似的勃然大怒,脱口说了粗话。她是高干之后,娇生惯养惯了,闻言蓦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周岁安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我也站起来,说,你别以为你有个强悍的老子你就跟着强悍不懂就不要瞎说。就这么简单,为了一个名字,我们分手了。我没留北京,回了家乡。回来后,我发现自己好像就专等着回来。静静,你很聪明,你知道为什么。
静好没有话。
只抬头看月亮。良久良久,等到岁安靠近她,欲把他的外套披到她身上,才猛然醒转,说:岁安,我感谢你的美意,可是,我的心自18岁那年开始,就不生长感情。
岁安打了个哆嗦,面色一下苍白。
静好向他挥挥手,“快回吧。”
他苍白着脸走了。
接下的事情就有点像在做梦。她定定神,拎了保温杯拐入弄堂,没有如往常一样看到路灯摔过来的影子。也没有击在青石板上的爽脆的脚步声。她想他或许不来了。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