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动物园(81)

“小羽。”单晓燕叫他。

钟羽道：“我有个请求——”

“什么？”

“以后不要叫我小羽。我那么大，你那么小，这么叫很不伦不类。”

“是吗？你有多大？”单晓燕扑哧笑。

他歪过头，狡黠地眨眨眼：“见过比我伟岸的人吗？”

“小，恩，钟羽，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钟羽停顿了下，有点黯然，“暗恋算不算。”

“算。”

“那就有，很喜欢她。”

“在A市？”

“恩。”

“为什么不试着追？”

“不可能的。”

“这样轻易放弃不是小钟。”

“这种事情，有直觉的，绝望就是绝望。暗恋的日子也挺充实的，好东西，不见得非要得着才好，曾长过那种情愫也够了。单秘书长，你其实应该感同身受，你曾经喜欢过孔市长，知道那种滋味。也知道梦结束的时候实际不那么痛。就是有点惆怅而已。”

单晓燕想确实这么回事。两人坐着看夜色。好久好久，钟羽说：“你冷吗？”

单晓燕说：“如果想学着电视里，把衣服脱给我，尽管做。”

钟羽调侃：“想拥抱你呢？取暖。”

单晓燕别过脸。幸好夜色挡住了她的脸红，她可不想老被他瞅见自己的生涩样。

钟羽没有拥抱她，也许以为她不好意思，也许觉得该循序渐进。他只是背起了她。

单晓燕趴在他宽阔的背上，觉得自己像一只左右晃荡的船，有了港湾的感觉。

33

钟羽拿到研究生入取通知单的那个夏季，哑巴的养母许姨给他打了电话。

“阿元不行了，想见你。”

“什么？”

“他身体本来就弱，腰椎不好，这几年又老是在地下，都是浊气，前些时，老咳嗽，拖着拖着，拖到走不动去医院一查，肺烂了大半。医生说他大概活，活不过这个夏季……”许姨说着哭起来。

钟羽辞了手头的工作，飞速赶往A市。

6年没见，A市已经大变样了。马路拓宽，绿地增加，摩天楼四处可见。夜里星光灿烂，流光溢彩。据说，早几年就已经把周边的县城划进市区。A市正沿着一流城市的方向跨着大步。

当然，辉煌属于合该辉煌的人，哑巴阿元在这超级城市的打造中越发的渺小。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像一只老鼠。

“阿元，你看看谁来了？”许姨见着钟羽，连忙附在昏昏欲睡的哑巴耳边说。

钟羽一个箭步过去，到床边，看到哑巴皮包骨头的模样。他心头一热，有液体姗姗往上冒。“阿元，阿元，我是钟羽啊。”他叫。

哑巴勉力睁着疲软的眼皮去瞅钟羽。慢慢地，认出来似的，露出由衷的笑。那笑还是那么温良，带着对人世热度的企盼。

钟羽坐到床边，跟哑巴说着这几年他的经历。哑巴安静地听着，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

许姨抹着泪介绍着阿元的情况。病情已经到了晚期，他也无求生的意志，最近连东西都吃不下了。吃了，全部都吐出来。“其实，6年前，你走后，他就萎靡起来了，整天没精打彩的，回到家，只是睡，要不就是发呆。我跟他说话，他好像也不在听。我看着就觉得他没有了生趣。有时候想找人给他说个亲，但是总也没成功。”

钟羽黯然。

许姨忽然搭讪地说：“我好像以前见过你的吧。哦，对了，你是姚教授那个被烫伤的女学生的家人吧。”

就是在这样，如电光石火般，钟羽脑中擦过“姚静好”的名字，想起哑巴曾经那样思慕过她，也许在弥留之际，愿意见她一面也不一定。便说：“你现在还跟姚家有联系吗？”

许姨道，“姚老师中风后，一直是我在照顾。”

“阿元病了，姚家没人过来看？”

许姨笑笑，“我也就是人家一个保姆，非亲非故的，人家没义务来？”

“你提提吧。来不来是另一码事。”

然而，当许姨跟哑巴说起，静好明天想过来看他时，遭到哑巴激烈的反对。他费力地做着手势，凶猛地咳嗽着，要许姨取消见面。

那个晚上，许姨走了，钟羽在边上陪侍。半夜，哑巴醒转，张着嘴，看着他。

“你要什么？”钟羽觉得他的眼神很怪异。

哑巴清喉咙，清着清着，又咳了。钟羽又抚又敲，半天后才止住。他无力的嘴上下翕动着，像一条被扔在岸边濒临渴死的鱼。

“别动，好好休息。”

哑巴却攥住钟羽的手臂，用尽了力气，将他的臂掐得紧紧的，眼睛热切地看着他，嘴唇动着动着，最后哆嗦地冒出字来：钟、羽。

嗓子喑哑，像多年未被启封生锈了的锁，说的时候，就像有人在推门，碎屑与灰尘跟着嚓嚓往下散。

太陌生，太可怕了。

钟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钉住了。他反应不过来，一个哑巴居然开口说话，是自己在做梦，还是哑巴被鬼附身？

“我会说话，只是不想说。”哑巴说。

“我以为我不会说了呢，嘿嘿，说得还成。”哑巴居然泛起笑意。

“吓坏了吧。别怕。钟羽，我不行了，6年前，就不行了。这么耗着，只是在等你。”哑巴的眼睛黑白分明，闪着夜的波光。

这个恐怖的夜里，钟羽听到了他这一生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个人，17岁的时候，为了20万，不实际上只有8万，丢弃一个公民的身份，从此成为这城市一只老鼠。没有语言，没有光明，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