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迢迢一纸书(出书版)(40)
从影壁,一直到大厅,诸公子温和清雅。
那一折扇,风雅地掩着公子们的唇,那笑容,恁是亲切温柔,若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一定会以为这些公子,都是世间最淸贵文雅的人。只刘盈的耳朵向来比旁人更尖一点儿,那么轻的声音,竟也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刘盈?”
“生得不过寻常姿色……”
“娶回家莫非当菩萨供着?”
“这胡家少爷的眼光也不怎样,虚有其名,这样的女子带在身边,岂非失了自家的面子。”字正腔圆的官家口音,带着贵族的从容与倨傲。
刘盈听到这句,忽然停下脚步。
几个公子笑着看着她,还以为她根本听不见,扇掩唇,低声柔和地吐出最尖锐的评价,“才高却姿疏,教我选,自然是顾小姐更好。也不知天封的百姓什么眼光。”
他笑,刘盈也学他,笑得温和亲切。
对笑了一阵儿。
刘盈似倦了,分外恳切道:“公子放心,您绝不会娶到如我般姿疏的女子。”话音落下,一声惊呼,扇子“砰”地一声落地,薄薄的纸面,大师的墨迹,赫然砸烂了。那位公子的面色忽地红到了耳根,连声音都结巴起来。
“你,你听见我说的话?”
刘盈笑着,压低声音道,“刘盈耳拙,听也当没听,您继续。”
“放肆!”
小公子恼羞成怒,骂声那么大,浑失了风度,引来诸人鄙夷的目光。刘盈兀自笑着,眉眼晶亮。一口大气,似长长舒去。连日来的不顺,在看见那一溜儿小公子青白交替的面色时,也似烟消云散。
她潇洒离开。
身后,传来那小公子压抑恶毒的诅咒声,“该死的*民,不得好死!”
是,她纵是*民又怎样?
辱她无所谓,何必扯上胡荼?
她果然是恶鬼似的女子,那爪牙亮出,也能刺伤一片。
小狮子似发现什么,转头,轻鄙唾道:“多事。”只这两个字,刘盈方才稍好的心情,忽似跌落到尘埃。
刘盈,你这笨蛋,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为何还会奢望他展眉一笑?
那笑早就不属于你了……
一双眼,渐渐黯下。
在没见到人时,刘盈一直在想,顾倩兮的真容到底是什么模样。那日晚上,她面上拢了胡头,被诸人当宝贝似的围得远远,惊鸿一瞥,只知这顾大小姐一双翦水明眸生得极美,可惜五官没看个真切。
如今,顾门宴上,刘盈终于看清了——
席间,那女子巧笑倩兮。
席间,那女子眉目宛然。
席间,那女子举手投足无限端秀淑雅。
刘盈却觉一个拳头重重击在心口,痛得她鼻息纷纷似被抽空,说不出话来。她满脸惨白,满眼涩然,看着那个美似烟霞的少女,再看了一眼座上从容自若的小狮子,忽地在口中尝到了一丝甜腥,涩得让她整个人似冰水泼上一般。
说什么“夫子的意思,我自是得从”。
说什么“无聊”,“多事”。
倒真似漠不关心,浑然无干的模样。
她眼中酸涩的难受,刘盈呀刘盈,你果然是这世上最痴的人。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么?
他与顾小姐早就相识,私定情愫,你知得太晚。
难怪他断得这般彻底,竟连看你一次,都觉碍眼。
难怪他不想知知道倩兮的模样,他们早就*相见,那图又有甚好看?
是,顾小姐的确如天心明月似光灿夺目。
是,你确是姿容平平。
刘盈心痛,明明早改猜到的真相,一朝戳破,那痛,依然是痛彻心扉,哀绝入骨。
那白衣少女,与小狮子*成双入对的白衣少女,分明就是顾倩兮。
他二人早就情根深种,她却一直不知,连一点端倪都没看出。
刘盈握着拳,指甲倏地刺破了掌心,一点粘腻冰凉涌了出来。掌心里的疼,抑不住的眼中泛滥的水意,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酸涩地令人窒息。
还嫌不够丢人吗?
哭……哭不得呀!
她转过头,狼狈跑到了后院无人的角落。拼命擦了眼中无声泛滥的泪。鼻中的酸涩那么溺人,让她在口中尝到了甜腥味道,越来越浓,那腥味呛着肺叶,从喉中源源泛上,逼得她眼泪不住地流淌。
明明不愿在想,可是眼中的泪意,却依然如洪流一般。
——他说,“夫子戴什么凤凰?”,随手将凤凰面取下,细心地为那女子戴上。
——他说不想见任何人,房中却传来那女子的轻笑声。
——他倒掉自己割破手腕,用血做引,熬出的药……
他骗你!
一直在骗你!
哪怕当你陌路,都比在骗你的时候,拥着另一个女子好。
刘盈躲在树下无光的角落,小小的身子融入到黑暗里,她泪如雨下,痛不欲生。满腔涩然地问自己,你当斗诗之时,你拼尽全力,不顾己身,将文思榨干,骨血拼尽,就能得他一星半点笑吗?
不,刘盈,你这笨蛋,他眼中心中,永远是顾倩兮,不是你呐!
纵是胜了那人,又如何?
他不在乎,一点儿也不在乎!
纵是你熬尽骨血,榨干心思,拼尽一切也换不回他眼中唯一。
泪水淋漓了衣裙,忽然就想起初见,那锦衣男童抬眸看她的样子。虽然是满眼不服,可那是他眼中,也仅仅只有一人。
原来并非不欢喜,早在初见时,那点点滴滴,她都记在了心头。否则又怎会这么伤,这么痛,这么苦,这么难……
娘曾经和爹说,“盈儿这性子,从来不动声色,看似精明,实在是糊里糊涂。自个儿欢喜的东西都不知,哪日若是一朝醒悟,欢喜的东西被人拿了去,还不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