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116)
蒋宏斌被刑警从窗台上拽了下来,脸着地趴在了地上,他抬起扭曲的脸,朝着凌队喊:“是他杀的!罗红星你个王八蛋想嫁祸给我!”挣扎怒喊了一通,忽地他又狰狞地看向顾东文:“你!就算我明天要死,你打瞎我眼睛你也要去坐牢!等你去监狱里试试就知道——”
凌队一巴掌呼在了他脸上:“你绑架杀死舒苏,为泄私愤又企图杀死顾东文,他正当防卫,正当防卫懂吗?你个王八蛋,改造了十几年也没改造好你个黑心肠,现在还要浪费国家子弹。”
“证人证据都有了,你还狡辩!”知青办的老徐一脚踢在他腰上:“X你妈的,捞上来的骨头断了好几处,你个没人性的狗东西,活该被踢爆了蛋@#¥%……&”
“你们不能打我!”蒋宏斌大喊:“你们这是知法犯法——啊!”
病房里的木头椅子嘭地砸得粉碎,木屑四溅,按着蒋宏斌的人齐齐退了几步。顾东文抿着唇,举起手里剩下的椅子腿又打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腿骨折断的声音很清晰。
凌队伸手拦住了顾东文:“老顾,行了,交给我们吧。”
蒋宏斌蜷了起来,抱着断腿痛哭流涕:“我的腿我的腿断了!骨头裂了,你们——”
“舒苏被杀案的犯罪嫌疑人蒋宏斌,畏罪跳窗,不慎摔断双腿,你们都看见了没有!”凌队冷笑着问。
“看见了!狗娘养的还想跑!”众人齐声大喝。
罗红星嘴里又塞上了布,拼命点头。
顾东文独自走出了医院,附近传来鞭炮声。一弯细细的上弦月清清冷冷地挂在天上,远处的山和丛林是暗青色的,他无处可去。
他走了一会儿,突然仰着头对着月亮拼尽全力嘶吼起来。
“啊—————!”
最后力竭了,声音撕裂了,变成濒死的野兽临终的哀鸣。
顾东文无力地坐在地上,抱着头抽搐起来。一群知青举着酒瓶大笑着东倒西歪地走近了,围着他喊:“兄弟,回家了,高兴点。我们要回家了!”
他的苏苏,永远也回不了家了。这两年他无数次想过如果有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是大相聚的一年,也是大变革的一年。
二月十七日,广西云南边境万炮齐发,对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战争只持续了短短二十八天,清扫并摧毁了越北基础设施后的解放军顺利回撤。
争相返城的知青离去后,云南各大农场几乎空了,不得不从各地调配农民前来援助,直到四月中,才开工割胶。
五月,舒苏的骨灰撒入了澜沧江,顾景生作为顾东文的养子迁到了他的户口下,一张病退表格填完,顾东文踏上了返沪的火车。
他离开上海已经十五年了,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弄堂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公厕还是脏又臭,弹格路缺了石头的地方也没有补上,万国旗依然随风摇晃,坐在藤椅里的老头子们弯着腰下棋,一抬头看见他愣了愣,很快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呀,东东回来啦?”
“云南的全回来了,老张家的也回了,天天去厂里闹顶替的事呢。”
“黑龙江的也回了,老常家回了两个,还带着小的,没地方睡,夜里灶披间里铺了席子。唉,难哦。”
“东东,还回去伐?小囡呢?”
顾东文却已经背着包拐进了六十三弄里。
居委会门口公共电话的牌子新换过了,亭子里坐着的人看着有点眼熟。顾东文又看了他一眼,那人却跳了出来,扯着嗓子朝顾家喊:“阿婆——顾阿婆!东东阿哥回来哉!啊呀呀,阿哥,吾是肖为民呀,小民,记得伐?十六号格。”
“三年级的时候爬水塔摔断腿的?”
“对对对!就是吾!到现在还有点长短脚咧。”肖为民满脸红光:“阿哥侬还是噶挺刮。模子!”
顾阿婆急匆匆颠着小脚从灶披间冲了出来:“老大!”
真见到了人,顾阿婆又忍不住一巴掌一巴掌地拍在儿子手臂上:“你个讨债鬼,去什么云南!去什么云南!你还知道回来啊。”
顾东文笑着挨打:“好不容易跑回来,还要挨老娘打,我还是回云南算了。”
“你敢!”顾阿婆拭了把泪,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往家拽:“你再跑,我就学你老子,把你腿打断了,最多我服侍你一辈子。”
晚上斯江回来,对于这个传说中的大舅舅十分好奇。
“大舅舅,你的两个酒窝真好看。”斯江表示羡慕。
顾东文笑着凑近她:“想戳?”
斯江脸一红,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舅舅,你的酒窝怎么这么大!像一条沟那么深。”
“嗯,天天用铅笔划几下,很快就有了。”顾东文眨了眨眼。
“嗳?”
“胡说八道什么呢!”顾阿婆手里的毛巾甩在儿子后脑上:“小孩子会当真的!”
“外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马上十岁了!”斯江嘟着嘴抗议。
“马上马上,还有一年也叫马上啊。”顾阿婆笑着叹气:“人小,就总恨不得马上长大,等你长大了,就又恨不得回到小时候了。”
斯江摇头:“我不会。我长大了爸爸妈妈和阿妹就回来了,我不要回到小时候。阿舅,为什么我姆妈和爸爸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