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501)
“阿哥?”
景生抬起头,两人在这小小亭子间里静静看着对方。
斯江一刹那就把满肚子打好的腹稿忘了个精光,半晌后蹦出了一句话:“我,我来送你去学校。”
“好。”景生低头拉上拉链:“这个礼拜天我就不回来了。”
“哦。”斯江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转身走到楼梯口等景生,转角处的灯泡闪了闪,灭了。
“当心,你别动。灯泡坏了,我去换个新的。”景生返身进了亭子间,开了灯。
一片橘黄色的暖光落在斯江脚下,斯江靠在楼梯栏杆上看了看头顶发黑的灯泡。
“马上好。”景生转头看了斯江一眼。
“没关系。不急。”斯江索性坐在了楼梯上等他。
屋里传来斯南和斯好的争吵声,电视机的音量被拧响了。
“Toshiba 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欢快的女声在唱。
“听见没,明明是多吸吧多吸吧。”斯好声嘶力竭地喊。
“放屁,是拖洗吧拖洗吧。让你洗拖把呢。”
“东芝没有拖把!”
“那东芝让你吸啥?”
顾阿婆笑骂道:“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斯江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不管爷娘在新疆闹成什么样,离婚不离婚,万春街只要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景生拎着方凳出来,塞给斯江一个手电筒:“帮我照一下。”
斯江站起来扶住方凳。
“没事,不用扶。”景生把新灯泡叼在嘴里,稳稳踩上方凳,举起手去拧灯泡。
旧灯泡旋下来的时候摩擦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斯江抬起头,入目的却是景生衬衫下露出来的一片暖色肌肤。她别过头,默默转到景生背后,接过发烫的旧灯泡。
“你去拉一下开关试试。”
灯亮了。
“好了。”
斯江跟在景生背后下楼,留意到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发脚服服帖帖的,按理说脾气应该很好。
门洞外头,顾东文和汪强还在继续切老酒轧山河。
“噶早就回学堂?”顾东文把小酒盅搁下:“哎,囡囡侬覅去送了,他这么大的人又丢不了。”
汪强嘴里叼着烟把身后的小黑腰包拿了出来:“还是我开一趟闵行好了。”
“爷叔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斯江赶紧拦住他。
“那还是我去吧。”顾东文佯装要起身。
“我去我去。”斯江又把舅舅压回小竹椅上:“我还有事要跟阿哥说呢。你陪爷叔切老酒。”
看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支弄,汪强叹了口气:“唉,当年我去云南的时候,弄堂里小阿妹哭得来稀里哗啦,送我送到弄堂口,舍不得啊,跟我上了知青大卡车,再送到老北站,还是舍不得,差点跟我上了知青专列。如果我当时摒牢不去,小阿妹老早是我家主婆(老婆)了。”
“现在呢?小阿妹呢?”
“嫁给了一个卖鱼的。”汪强猛地吸了口烟:“启东人,现在发达了,听说承包了十几家单位食堂的海鲜供应。呐,今天吃的毛蚶就是她送的,不要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吃。”
顾东文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
汪强一仰脖子,干完半盅白酒:“不过有钞票也买不到开心啊。男人真不是东西,有点钱就管不住三条腿,呸!”
“不过没钞票更加勿开心。”汪强又叹了口气,挥挥手:“不说这些了,嗐,老早那个陈冲演的《小花》怎么唱的?妹妹找哥那个?”
顾东文筷子敲在酒盅上张嘴就来:“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汪强刚要接着唱,隔壁人家嫌便他们太吵,电视机声音猛地响了许多,高亢激昂的歌声绕梁三日:“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咦,册那!不给面子?以为阿拉唱勿过侬一台电视机(以为我们唱不过你一台电视机)?阿拉老早是在云南十万大山里开嗓格!”汪强气笑着站起身来,叉着腰吸口气引吭高歌:“妹妹找哥泪花流——”不料心忧愁下一句直接被刘欢的峥嵘岁月何惧风流给带跑了,还挺押韵。
顾东文哈哈哈笑得前俯后仰。
——
斯江和景生上了公交车,车子里仍旧很闹忙。斯江挨着景生站在车尾部分,两人刻意保持了二三十公分的距离,但斯江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天公交车遇险的经历,感觉自己和景生被一个无形的茧笼罩着,空气都凝结了。
“买票了,买票了——”
“下一站,静安寺,静安寺的下车啦。”
“对勿起,让一让,调一调。”
最后一排有一对老夫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景生和斯江伸手扶住了他们。
“谢谢,谢谢。”
静安寺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更多。斯江和景生来不及走回后面,就又被挤到了一起。
“延安西路到了,延安西路到啦——”
“江苏路下车有伐?”
“淮海路淮海路,进站啦,靠边靠边。”
售票员的声音宣告着路程的不断缩短。斯江和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华亭路的事,很快到了交大。
交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戴着红花,欢度国庆的红色灯笼和横幅喜气洋洋地高悬着。
景生见斯江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便问了一句:“要不要进去看看?”
斯江押了学生证,跟在景生后面进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