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817)
西美侧过身,把眼泪捂进枕巾里。
叠着的楠木箱子上的台灯亮了,有木头和木头碰撞的声音,这个西美自小就听惯了,那是姆妈在梳头,她和其他老太太不同,她每天晚上都要把发髻放下来,一遍一遍地用牛角梳梳通,早上梳好头抹上茉莉花香味的发油,挽成一丝不乱油光水滑的发髻。被剃阴阳头的那两年,西美偶尔见过姆妈坐在小圆凳上,拿着断成两截的梳子对着镜子梳半边狗啃似的乱发。
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再回到这条街这间屋这张床上的她,失去了太多。
客堂间里传来景生和斯江说笑的声音,西美想起景生在沙井子的那一年,不禁又闭上了眼。
外头全部安静下来后,西美才慢腾腾下了床。
吃饭台子上留着她的早饭,斯好写了张纸条:“姆妈早,我去图书馆,二姐姐去看电影,大姐姐上班,大表哥上班,阿娘做礼拜,她还要和教友去美琪看戏,我们都不回家吃中饭,灶披间里有鸡汤有包子,有饭有面条,冰箱里有馄饨。再见。”
西美在客堂间里转了两圈,先给陈东来打了个电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是我。”
“哦——”陈东来愣了愣,“侬好。”
“陈东来,你怎么当爸爸的?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你有没有关心过儿子女儿?他们三个不是都跟你吗?你每个月汇点钞票给我妈然后就一百样不管了?早知道我一个都不让给你!我都带去北京,我、我真没想到你比以前还不如!以前你都丢给我,现在好了,全丢给我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西美一边哭一边骂。
满头雾水的陈东来闷声不响。
“喂,喂?喂!喂!”
“哦,在听,你说。”
“你、你就这个态度?”
“我在上班,”陈东来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已经请了探亲假,月底的火车票回上海,你大哥的事,我肯定要搭把手的。另外我这个爸爸是没什么用也做不了什么,这两年和斯江斯好一个礼拜通一次电话,和斯南半个月写一封信,她也都有回信给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你说归说,骂我有什么用呢?”
西美一噎,抽泣了两声:“你知不知道斯江和景生在谈朋友,他们还,还、还已经那个了——”
“斯江有小孩了?我要做外公了?”
陈东来的语气毫不吃惊更无愤慨,西美莫名竟听出了几分惊喜,她简直出离愤怒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反对?”
陈东来愣了愣:“我为什么要反对?景生多好啊,和斯江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好得很,又那么能干——”
“他是她哥哥!是哥哥!妹妹好跟阿哥谈朋友睏高结婚?侬脑子瓦特了伐?!”
“你——是不是忘了景生不是你大哥亲生的?”陈东来被西美搞得有点糊涂了,反问了她一句。
西美气得浑身发抖:“放侬只屁!吾当然记得!”
“那你喊什么阿哥阿妹的呢?”陈东来叹了口气,“你就算反对,斯江会得睬侬伐?你别忘记高考志愿那个事——”
“我是为了她好!”西美脑子里一团乱麻,吼了一声后闭上眼冷静了会儿,“陈东来,我跟你说,别人都行,景生不行。”
“这个事情我做不了斯江的主,你要有意见你自己跟她说。”
“——好,那我问你,你知道景生姆妈到底怎么死的吗?”
“你大哥以前说过几句,你不也知道吗?你还为了找景生陪斯南去了趟景洪。”
“要不是这次昆山出事,老孙特地让人去问了问,我们会被瞒在鼓里一辈子,我告诉你,景生姆妈其实是被景生亲生的爸爸——那个□□犯掳走杀掉的,”西美打了个寒颤,“具体的我不跟你说了,反正那个神经病就是个变态,杀人犯,景生姆妈死得惨不忍睹!”她环顾四周,又听了听,确认周围没动静,压低了嗓门,“你知不知道,这种杀人犯的变态很有可能会遗传下去,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懂伐?!”
陈东来闭上眼,伸手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西美,之前斯南说你一直在看病,在吃药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景生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吧,他是个多好的孩子?你以前一直说你要是生个景生这样的儿子就谢天谢地了,你现在——”
“那时候我不知道!”西美咬着牙,“没人跟我说!都当我是戆度呢,还有侬!你怎么回事情陈东来,你根本无所谓的是不是?你简直你简直——”
“我要去开会了,你人在万春街是伐?晚上我再打电话过去啊。”陈东来不欲多辩,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西美呆呆地看着电话半天,才想起来斯南那件事她还没来及说,隔了许久,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又拿起话筒,给孙骁的办公室打电话。
——
斯江这几天都在忙着入库,小商品种类繁多,几十家供应商根据排期表送货来,有的派了自家的营业员跟单,有的需要商场营业员跟单,一家家清点核对品类数量,斯江她们都必须过目,一旦入库,产生的缺少或损坏就都是商场负责了。数量颜色尺寸难免会有出入,不对的退回,少了的补货,残次品也得退回去,这样一个牌子的礼品对完往往要耗上九到十个小时,等全部清点检查完毕再手工誊录到账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