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830)
“你洗手了吗?”
“洗好了。”毛毛伸出湿漉漉的小手。
西美掏出手帕弯腰给他擦了擦,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从给他们身边挤了过去。
西美一怔,猛地抬起头:“景生?”
那背影却迅速穿过通道往观众席方向去了。
西美打了个寒颤,紧紧捏住了毛毛的手。
“顾老师,顾老师——到我们了!”年轻的小王老师跑了出来。
“来了。”西美惊魂稳定地拉着毛毛往后台跑,深一脚浅一脚。
柔和清亮的钢琴伴奏声响起,台上穿着定做的大红表演服的孩子们排成了三排,在小王老师的手语带领下,大声朗诵起阿尔瓦罗??荣凯的《我长大以后》:
“妈妈,
当我长大了,
我要搭一个长长的梯子,
一直通到云端,
我要爬到天上去摘星星……”
西美的眼眶里满是热泪,仿佛台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平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向观众席,刚才那个背影,似乎是那个观众,又有点像那个,当然不可能是景生。
那天她和卢佳跑到街上的时候,米线店门口已经人山人海。后来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西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景洪和版纳都有人在,旁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拼凑起凶险万分的经过。卢佳抱着顾东文哭着嘶声问:“谁看见我家景生了?我家景生呢?!”
西美抬起脚,塑料拖鞋的鞋底是人字纹,有点血游离在上头,她下意识地拨开人群往外走,没有看见景生,有面包车来了,下来好几个男人,派出所的民警们迎了上去。
“救护车呢?怎么连救护车都没的?医生呢?”西美喃喃地追着他们问。
旁边有人叹气:“早就没气了,救也救不活了。”
他们抬走了顾东文三个,卢佳紧跟着上了车,最后只有她竟然被遗忘在了马路上。
“他们要去哪里?”西美揪着一个小警察的制服问。
“去版纳了啊!”小警察匆匆忙忙指挥路人散开,等会儿会有专家来的,这个现场已经一塌糊涂得一塌糊涂了,也不知道专家们还能找到什么。
西美在米线店门口站了半天,等来了七八辆警车,十多个便衣警察和上百个武警把这条路封了,一群人在杂货店和米线店两边来回勘探检查,目击者们被一一带上车问话。
下午三点多,便衣警察沉痛地通知她,顾东文为保护缉毒队长壮烈牺牲,家属正在版纳处理他的身后事,已经通知了上海的家属来参加追悼会。
澜沧江的江水一如往昔,两栋房子里却只剩下西美一个人。
北武打来电话,说接到卢佳的通知了,他和善让明天就飞昆明,问她景生回来没有。
没有。
后来他们一个个只知道盯着她问:“你到底见过景生没有?有人看到他走回家了。”
她真的记不清了,这几年她越来越记不清事。
也许那个凌晨的事,都只是她想象出来的。
但刚才那个背影,和那个凌晨景生疾步离去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对于您,
我的好妈妈,
我给您带回那轮明月,
让它照亮咱们的家,
不再費一点儿电。”
第二遍朗诵结束了,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谢谢大家。”
西美惊醒过来,抱起旁边的募捐箱,和小吴老师一起走向观众席。
台上的小王老师开始讲述康复学校的故事,动情之处几次哽咽。
五块,十块,一块,不断有纸币和硬币塞进募捐箱。
西美走到被她错认的观众面前,年轻男子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入募捐箱。
“谢谢,谢谢。”西美连声道谢,这次她看得很清楚,他胸前别着一朵鲜花,下面红纸条上写着西X子。原来他是西X子的代表,这家公司年前主动联系她捐赠了二十台助听器和一笔善款,是个很好的外资公司。
“孙夫人——”那人站了起来,又拿出一封邀请函,“我们公司下个月在希尔顿酒店有个招待会,恳请您赏脸光临,最好能带上孩子们来朗诵诗歌,我们德国领事馆的领事,还有一些德国企业也都很愿意为孩子们尽一点绵薄之力。”
西美眉头一皱,却不好意思直接推拒,只好收了下来:“我得看看到时候有没有——”
“谢谢,您放心,现场不会有西方媒体,不会报道,不对外。”年轻人赶紧解释。
西美松了口气,去年一月份上海X福利院的虐童致死事件闹得纷纷扬扬,几十个国家的报纸电视都在报道。这也是她全心全意扑到康复学校里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让孩子们被国外的记者关注,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写,搞不好就会抹黑。再走了两步,西美回过神来,刚才那声孙夫人,她心怀不满地回头瞥了西门子公司的几个代表,把那张邀请函丢进了后天的垃圾桶。
她不想跟孙骁扯上任何关系了。
第433章
人越不想什么,往往越避不开什么。
第二天,康复学校的徐校长就上门来找西美帮忙。
徐冕开康复学校已经快十年了,起初是她自己的女儿听力障碍,没有学校肯接受,她不顾丈夫和公婆的反对,决然从事业单位辞职,一天天咬着牙教女儿发音,光“妈妈”这个词就教了三天,教了两年后,做医生的丈夫和提出离婚,要另娶同院的护士,她也曾经跪下来恳求丈夫不要抛下女儿,可惜泪水和尊严都无法打动男人,婚还是离了。好在区妇联出面,把她聘进了妇基金,她和女儿的生活有了经济保障。一分付出一分收获,女儿在十岁的时候顺利考入普通公立学校,几年后靠助听器和读唇语顺利考入区重点中学。便有不少妈妈通过妇联和残联纷纷找上门,请求她帮助自己的孩子,她们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孩子能开口说话,能读懂唇语,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出门,将来能够靠自己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至少当她们离开这个世界后,孩子不至于无依无靠无以为生。于是徐冕开办了康复学校,挂靠在妇联下头,如今她女儿丽丽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丽丽大一的时候经人介绍找到西美学钢琴,西美因此结识了徐冕,两人一见如故,在徐冕身上,西美看到了她一直渴求却做不到的事情,她所有的付出和牺牲,不止让女儿战胜了这个世界,还获得了整个社会的尊敬。从去康复学校教孩子们学唱歌学弹琴,到关心起孩子们的每一餐,西美越来越投入,越来越充实,孩子们从“顾老师”改叫她“顾妈妈”,他们天真明亮的笑容慰藉了西美,她又一次找回了做母亲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