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118)+番外
先是在苏州码头,后来又是在这清凉寺的禅房里,这人总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
这种直直的眼光妙玉也见过不少,可旁人大多是因为她的色相皮囊——是的,她生得好她自己知道,即便出家修行,妙玉也并不否认,这副色相是她的武器之一,能为她和师父带来好处:官家太太们见了她,都只有怜惜的份儿;有时偶然遇见的官老爷和富户们,都是色眯眯的眼光丢过来,她心里会着恼,会不快,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多多少少,给她和师父的生活带来了些隐形的好处。
然而石咏的目光又有些不同,既没有听了她身世之后应有的怜悯,也没有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爷们似是盯着猎物的眼神。石咏这人的眼光很单纯,只是简单地探究,好似在问:你是谁?
——我是谁?
妙玉也不禁这么问自己。
她倒是有心,想迈上一步,招呼一声,与这人稍许聊上一两句,可这念头刚起,她突然记起石咏说过的话——这人竟敢指摘她亲手收的梅花雪不够洁净?
只要一想起这个,妙玉就气得不打一处来,涨红了面皮,咬着下唇,踏上一步,更想和那人争辩一番:雪水到底哪里不洁净了,“水汽才会结晶”,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不服气,一定要辩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想着,妙玉向前踏出一步,开口想要招呼:“石大人……”
岂料就在这一刻,石咏突然身形一动,开口招呼:“等一等!”
妙玉一怔,石咏已经背对着妙玉,沿着石阶冲了下去,“赵老爷子,您且等一等!”
石咏立在石阶上,突然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手中拄着一根颜色鲜艳的红木拐杖,一步一步地从山门前的石阶上挪下去。
石咏哪里还犹豫,高声招呼一句,立即沿着石阶小径冲了下去。
在这里见到赵老爷子的背影,石咏心里似是解开了一个谜:难怪那天他在永定门那里始终没能等到“回乡”的赵老爷子,原来他竟是到这里来了。
可是老爷子一把年纪了,身体不好,身边又没带多少银子,到这里又是来做什么,难道是来投亲?
石咏三步并作两步,迈下十几级台阶,这才发现,他刚才在高处,能清晰地看见老爷子的身影,此刻跑下来了,老爷子的身影反而没在人群中,找不见了。
这条道路上偏偏又很拥挤,石咏努力抑制自己心中的焦急,礼貌地向前面拦着路的人说:“借光,我有急事,让我先走一步可好?”
哪知道前头的人是位老太太,扭过脸来望着石咏,大声问:“你说什么?”
石咏提高声音:“我说……我要找个人,很要紧!”
老太太年纪大了,耳朵略有些背,听岔了便问:“谁要跳井?”
石咏险些被石化,心想曹公原著中的某些细节,实在是太写实了。他没办法,凑近了向老太太解释:“您让我先过去,可好?”
老太太说:“你要背我下山?这感情好,真是个好小伙儿啊!”
石咏望着一脸包子摺的老太太那对少女般狡黠的眼神,无奈了,只得转过身来,说:“您到我背上来,我背您下山。”
他负着老人家下山,不敢跑太快,但也赶上了好几拨人,都没看到赵老爷子在其中。待到他下了山,将老人家放下,又返过身,沿着山路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始终没发现赵老爷子的身影。
他不死心,下了山之后,又向山路两侧售卖香烛的店家与小贩逐一询问,只问有没有见到一位拄红木拐杖的老人家经过。商贩们都说没有,石咏少不得谢过,颇有些垂头丧气,慢慢转身,又回头往清凉山上走回去。
他倒是不知道,清凉山脚下,有一间茶室,外面摆着供路人解渴的凉白开,茶室内有几张桌子,除了茶水茶食,还有那种用开水冲了能调成糊糊充饥的八宝面茶,是个山西人开的。
茶室内,赵老爷子赵德裕正经八百地坐着。他的同乡高晏升正从外头回来,打了帘子进来,冲老爷子点点头,“从前往后问了一圈,一个没落下。”
高晏升在老爷子对面坐下来,说:“若不是我在门口拦着,指不定我那傻不愣登的伙计就将您说出来了。”
他伸手给老爷子茶碗里续了水,问:“这么个年轻人,是子侄么?怎么就不招您待见了,人家这么着找过来,您也不见?”
高晏升一直在此经营这间茶室,金陵城里也还有几间产业。他另有一个身份,是个研究金石的行家。早年在山西的时候,高晏升就与赵老爷子交好。没曾想,老爷子一把年纪,去年年尾上竟然风尘仆仆地寻到他这里。
赵德裕听见朋友询问,当即将当初在京里山西会馆发生的事儿又复述了一遍,这一回,只是说关于石咏的,也提到他曾给石咏留下了一只藤箱子。
“怪不得,怪不得……”
高晏升听了,连连感叹,“刚才我还问那少年,问他为何寻人。他只说是您有东西落在他那儿,得想法儿还给您才是。世上这人……一点儿也不贪的,还真不多见!”
赵老爷子喝了一口茶,眼皮也不抬,只说:“东西已经不是我的了。”
他又细细说了当初签了契纸,用箱子换石咏一锭金子的往事。高晏升越听越懵,一头雾水地问:“老爷子,您……您这又是何必?”
“那少年倾尽所有帮您,您送他一幅名家真迹,尽抵得过了,又何必……”
何必一样倾尽所有,将身边所有值钱的书画倾囊以授?自己只揣着几十两碎银子,拖着病躯,从京城一路南下,来到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