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不想被牺牲(45)
她似往日闲看花草,端起茶盏,啜了口茶,盯着清澈的茶汤好一会,才说:“那随你了。”
而后同样不想在这停留似的,起身欲走。
却又半途止住脚步,背对着他,道:“但你应该清楚,我们已经是同伴了。所以——别总是让人担心,笨蛋。”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妄没有说话,他看着空寂的房间好一会,慢慢俯在桌上,缓缓呼出一口气。
那口气像是刚刚他那份故作不在意的坚定,呼出后,整个人忽然矮小了很多。
灰白长发扎成马尾,留下鬓角划过脸颊。脸上原本还有一点的婴儿肥不知何时消失了大半,只有些残余,昭示曾经无忧无虑的模样。
或许只有这时,才能从那份过于成熟的表象下,看见那个十三岁的灵魂。
他垂落细密的睫毛,掩住眼底无法平复的波动。
师鱼鱼说他不能再选择未来。
可是,向着复仇一往无前的他们,真的能选择什么吗?
他不知道。
他只能用尽全力去握住现在能握住的东西。即使是未来会穿肠肚烂的鸩酒,他也会饮下。
所以,他大概真的是个不合格的同伴。
抱歉。
这夜,飘摇的船上,乘着四个各怀心事的少年人。
次日一早,李妄的房门被敲响。
他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被扯到了甲板上。
他本该多少反抗一下,但感知比思考更快告诉了他来者的身份,所以他默不作声,任由对方带路。
“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每次都被吓到却不想表现出来,不得不故作镇定的模样。”
浅棕发少年撇撇嘴,脚步慢了下来,“现在你可真没意思。”
李妄并未接话,他呆呆抬头,失了神。
此刻正是日出。
橘红色日轮从山谷攀上船沿,无声无息抖落一河红纱,又挥笔于天边,深深浅浅染了一片路过的云霞。
山河笼罩在未醒的薄雾里,黑得沉、白得透,交织成模糊不清的一口苍茫,将那些亘古的沉寂,一点点吐到岸上岸下的人身上。
连他都仿佛被岁月累积的沉寂震慑,除了惊讶,他发自内心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
如同被什么伟大之物抚平了细小的忧愁。
李妄隐约察觉来到这里的用意了。
果然,没等他询问,站在旁边的人就主动开口了:“李妄,你知道吗?人啊,面对远远超过自身的宏大时,是很容易投降的。”
师鱼鱼注视着还不算刺眼的太阳,双手撑在船沿上,眯起眼。
“比如沙漠、海洋、太阳,还有很多很多东西。按理说,这样胆小的人类是什么也做不到的,但事实上,还是有跨越沙漠的人、试图征服海洋的人,还有注视太阳的人。当然,我们都知道,如果一直看着太阳,一定会失去眼睛。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每一份勇气背后,都有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说到这里,他突兀地停下,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就像之前每一次他笑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到底有什么地方好笑。
李妄没有插嘴,静静听着。
师鱼鱼也没有催他说些什么,只继续说:“对人类来说,神也是这样宏大的存在。自从开启这段旅程,我设想过很多次面对神的场景,我想过要杀了他们,想过要怎么折磨他们的身心,想过很多很多恶毒的办法。但……人看见过于刺目的太阳是会眯起眼的啊。”
那天在河神的宫殿里,比起浑浑噩噩的李妄,他才是更有能力、更方便杀死神的人。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李妄的异常带给他刺激,但李妄背后无光无亮的空间里,只看了一眼,就带给他远在此之上的战栗。
他没法细想那里是否有神,他被更强的情绪驱动。
比死亡更深沉,比绝望更压抑,比未知更接近,那是来自骨血、来自灵魂的叫嚣。
叫嚣着、呐喊着——快走!
师鱼鱼一直依靠直觉活下来,在思考前就会按照直觉行动。
那时也一样。
他没有犹豫,抓住李妄,就全力奔跑了起来!
穿过房门、穿过长廊、穿过大殿……心中催促的声音一刻没有停下。
等从那阵被本能支配的畏惧中清醒,等那声音消失,他早已回到了岸上——也失去了复仇的机会。
除了捞出个看着不太正常的李妄,他好像什么都没能做到。
宛如劫后余生的少年手脚冰凉,事后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抓着刀的手僵得不行。
师鱼鱼不清楚那两个女孩到底是认为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救出李妄而忽略这点,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她们谁都没有提起这件事,没有责怪他错失了弑神的机会。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这是微不足道的失误。
只有一个人如鲠在喉。
为什么不在意?怎么能这样轻轻揭过?
师鱼鱼不能理解。
他可着劲招惹她们,偷吃牧月的甜食,乱拿祝笑笑的药材,甚至大肆挑剔她们的厨艺,表现出一副不着边际、人五人六的模样,等着她们勃然大怒,怒发冲冠。
至少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他才不稀罕那些无聊的同情,他宁愿听见她们的责骂,也好过这样不上不下的半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