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略(5)
众臣皆起身举觞:“恭贺皇上,恭贺太子!”
忽然想起我为了演这部戏而查阅的资料……现在大汉初立,人心全无“忠君”的二字。所谓“士无常君,国无定臣”——韩信陈平,便都曾是项羽帐下,转投刘邦。
刘邦为王天下,打破春秋战国以来形成的风气,便倍加推崇“忠”和“尊卑礼仪”。
心下渐渐有了计较……今日我便要以此作文章。
再说,这只不过是一个真实的梦境而已,梦醒便烟消云散,既然是在梦中,又何必拘谨?何不妄自娟狂?
我侧身,目光一扫大殿,览尽无余,宴上一片言笑晏晏……
等刘邦和众臣都再次落座后,我快速地走到戚夫人身旁,从侧面拉住她的云袖,用力一拉,她本无防备,柔软无骨,一下子便被我拉下了宴席。她的裙子带下了刘邦案几上的酒水菜肴,框框当当撒了一地……
我一系列动作做的极快,身后响起大臣们的惊呼,刘邦这才回神,挑眉看着我。
狼狈的戚夫人也是一脸震惊,回神忙抬手将歪斜的金钗扶正,不等她开口,我便转身向刘邦行礼:“父皇,戚氏不过宠妾,怎可与帝王帝后同宴宾客,还身在右侧尊位?视礼法尊卑于无物。适才儿臣示天梦吉兆,跪拜君父母,戚氏一介妇人坐于侧,不知避礼让节,竟使皇太子行礼于她,目无君上。进殿时,更使诸功臣老将同拜贺于她,视尊卑贵贱,君王威严,如同粪土,妖媚惑国,自以为得计,可谓寡廉鲜耻。儿臣请父皇斩杀之,将其子如意交与母后抚养,以重礼仪之邦,以全父皇之威名,以明天下之尊卑。戚氏不死,国威何以壮?君威何以明?天下何以定?!昔有妹喜亡夏,妲己亡商,愿父皇深虑之。”
刘邦的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他就这么笑着看我。
我却觉得一瞬间如坠冰窖。
他的眼弯成缝,让人捉摸不透。
一瞬间我忽然意识道。我虽然读了那么多的历史,看了那么多的策论,甚至知道了结局,但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这位大汉的君主。
他刚进大殿时,做派酣畅淋漓,行云流水,我只知帝王风流;落座时他满身豪气,却是平易近人,我只知他戎马半身,亦曾为平民。
可是如今这一刻,他嘴角带笑,站在他身边,我竟不寒而栗,手足似僵。
如梦初醒般,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从他进殿后,坐在宴上便如芒刺再背,竟是他在观察我。我的眼睛没有发现,他的目光也未朝我投来,但我的本能发现了。
原来一进大殿,他就已然注意到了不同。虽然他接受了太子遇神骤变,有我眉间痣作为凭证。但他对我骤变后做出的行为呢?
可……这不是梦境么?!!
难道……这真的不是梦?
冷汗从我的脖颈划过,浸湿了衣襟,一直蔓延道我的胸膛;我努力撑起属于太子的威严,死死地抿住嘴角,抬头一脸忠勇地望着他。
第三章 心锁
大殿中静极了,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刘邦忽然朗声笑了出来,他侧头向左一的萧何道:“依丞相之意,为之奈何。”
戚夫人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泪流满面,如风中的弱柳般,哀凄欲绝地站在那里,刚才还红润的脸色如今已经苍白,惹人怜惜。
萧何起身行礼道:“臣以为,丞相之职,只管国是,不管家事。”
刘邦满意地点点头,一脸无谓:“戚姬不重于礼,桂宫禁足一月;太子敢于直谏,赏金百两。”
刘邦身边的宦者会意,忙领着戚夫人下殿去了,她矜弱地垂着泪,轻轻地用帕娟擦拭,走过两旁满是大臣的大殿,殿中静极了。
戚夫人刚出麒麟殿,刘邦就皱眉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喝酒喝酒。”
宴上都是打天下的重臣,随着刘邦的一句话,竟又笑语如初。
我坐在席上,脑中如江流奔腾入海,一瞬间恍如隔世。
是梦?不是梦?
明明我身在殿中,却觉得浮游于世。
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我压抑着胸中莫名的焦躁,脸上挂起清越恭敬的微笑。
宴散了,刘邦有些微醺,由一个美貌的宫娥扶去了。
我跟在母后的身旁出殿,回头只见大臣也在我们的身后三两离席。
丞相萧何走在最前面,在我回头的一瞬,我几乎以为自己的目光已和他的目光撞上,但他似正在和身边的御史周昌讲一则趣闻。
清辉铺地,月已经高挂在夜空。
未央宫中的走廊宽且长,荧荧的烛火顺着两侧浦沿而下,昭示着皇后的尊贵与荣华。
一眼望去,只见她的黑缎在夜中,随着风鼓起和落下,烛火衬照,足下开出火色的花;劲风吹过,她一人踽踽独行,背影冷肖而寂寥。
我忙赶上几步去握住她的手:“母后。”
她的手仍是炙热如火焰,她牵着我,不久便浸出了细汗。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梦。
正因为我以为这是梦,才会妄自娟狂:
正因为我以为这是梦,才会将自己带入刘盈,将她看成自己的母亲。
可如今……
从前的家……
从前的生活……就在我意识到现实的一瞬间都离我而去。
空阔的大殿中,响着寂寥的脚步声,一个沉稳绵长,一个浮躁轻虚。
我是谁?
我从何而来?
我又将向何处去?
望向深不见底的甬道前端,那只只闪着烛光的蜡盘,就像黑夜中的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