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65)
原本,这会是最难成的。
谢赫素来忠厚冷峻,对权势夺利并不感兴趣。
王氏虽然跋扈,却到底顾及谢家军权,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在两年前,这份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谢家“独子”,谢明烛,少年天才,智计无双,借机剿匪,破国舅党。
——谢明烛,“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庆利帝御赐之字。
多么不可一世……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啊!
难怪,难怪——他出宫前,庆利帝道:谢氏百年门第,朕能一举肃清,你乃第一功臣。
——第一……功臣。
谢明烛忽然仰头笑了起来,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滴,滑过他的眉目,像极了泪水。
他笑得气息难以为继,低头目光正撞上父母死不瞑目的尸体,蓦然心头剧痛,呕出一口鲜血。
少年神色焦灼,上前扶他。谢明烛却神色冷厉,反手推开那少年,后者原本便落魄虚弱,跌倒在地。
谢明烛哪还有精力注意旁人,他随手抹了血迹,那殷红映满唇色,衬着他苍白如死的脸色,竟有种格外的惊心动魄。
他想,身为人子,不察父母烦忧,反而自以为是,逞一时之快,是为不孝。
身为人主,不能庇其护其,害这些家仆无辜殒命,是为不仁。
身为人臣,不能随明主,反被利用为害,作了争权夺利的棋子,不利社稷百姓,是为不义。
他的身前正好落了把残剑。剑上凝着已经干涸的血。
谢明烛捧起那剑,指尖滑过雪亮剑锋,想,我这样不仁不义不孝的无用之人,还活着做甚么?
暴雨如刃,只打的人周身发冷发疼。少年狼狈跌撞着从雨泊中站起,便看谢明烛这幅低眉不语、以手抚剑的模样。
他的心中骤然涌现出沉重的不安,跑到谢明烛身边,也半跪下来,微微仰头看着谢明烛,唤道:“老师!”
谢明烛:“……”
他像失去灵魂的木偶泥塑一般,缓慢地动了下眼神:“……你这么喊我做什么?”
果然,那日在桥洞下,他只是编个蚱蜢随手逗弄少年,半点也没当真,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少年在心里自嘲了一下,神色却不见失望,只是专注地望着谢明烛,仿佛天地间只能看到他一人一般。
谢明烛低下头,撞上了少年炽热纯粹的目光。这种神情和姿态让他有种错觉——这世上竟还剩了个全心依赖自己的人。
少年道:“我年纪尚小,又才学粗陋,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却也知道,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如师如父。我不懂那日剿匪会有什么旁的影响,只知你让我和我娘重见天日,得以存活。”
阿浔先前从来没这么郑重地说过这些话,此时其实是在提醒谢明烛,哪怕那次剿匪注定了今日灭门悲剧,但至少也曾真正救过一些人的一生。
阿浔和他的母亲是。
那些被侮辱的女孩是。
年年岁岁惨遭屠戮的周边平民是。
满腔忠心仗义执言却被暗杀的忠臣也是。
谢明烛心头豁然一动,想到了两年前,谢赫那几句话。
当时,他因剿匪除国舅党一事,在盛京名声大噪,避在家中。
谢赫那时找他,他以为向来严厉的父亲必是一顿训斥,却没想到谢赫罕见的温和。
定军侯谢元帅说,苟利国家,不惜此身,不惜富贵——你是我儿子,我信得过你。
兜兜转转,时隔两年,隔着阴阳,谢明烛终于彻底明白了谢赫当时要说的话。
——苟利国家,不惜此身。
谢赫或许在谢明烛剿匪时,便多少预料到之后的事了。但他没有呵斥谢明烛。因为他并不认为这件事做错了。
不惜此身。
这句话是谢氏家训。两年前,是谢元帅对已料到未来的他自己所说。
却也是对两年后的谢明烛说的。
他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没给血肉,却用自己的风骨为谢明烛塑了一条脊梁。这脊背撑的起家国大义,当得了问心无愧。
谢明烛想,我是谢赫的儿子。我永远是定军侯谢氏之子。
他蓦然横手执剑——少年大惊,来不及阻拦,便见谢明烛撩起袍袖,将那剑锋滑过苍白腕部,刹那血如泉涌!
谢明烛手下如电,面无表情,只有下刀之时眼尾微动,眸光比这冬日的雨水更凉千百倍。
他这样在自己手上,不停歇地足足割了二十一道!
盛京谢氏,定军候府……二十一口人,今日枉死。
以血铭记……有朝一日,血债血偿。
少年眼眶血红,却知道,不能阻他。
等谢明烛终于松开手,剑落地,他也支撑不住,半跪倒地,浸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但谢明烛不肯昏过去,只是睁着眼,死死看着父母枉死的脸。
“阿浔,你帮我记得今日……”他也不管少年是否真能听懂他的话,近乎自语地说了一句话。
“此后,世上再无谢明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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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是少年篇叙事的时候都是用的“谢燃”
明天更~
第43章 今昔
情绪激荡加上失血重伤,接下来几日,谢燃都昏睡浑噩,半梦半醒,梦中尸山血海,一会儿是少时谢赫握着他的手学剑,一会儿是镇国长公主笑着帮他系上披风。
他总是在下一刻便看到他们身首分离,死不瞑目的样子。
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但却近乎贪婪地一遍遍回忆着那豆一点大的少年往事,然后自虐地强迫自己去想他们死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