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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骨(84)

作者: 余三壶 阅读记录

为防帝王多疑,他便表面上没有如众臣般反对,反而大加赞同,庆利帝大悦,许谢燃监工。

结果,就在那场朝会上,有文臣死谏,触柱而亡。

谢燃在群臣首位,距离最近,那老臣的血溅湿了他的朝服,溅在了他的眼角,像一滴将落的血泪。

他麻木袖手在侧,看侍卫把死去的老臣像垃圾一样拖走。

下朝时,有人在后头窃窃私语,说可惜定军侯谢府百年清正,如今门楣竟败坏至此,卑躬屈膝,佞臣当道,逼死忠良。

谢燃当时其实很冷静,知道这些人无非是恐惧帝王又无能为力,拿他泄愤,也知道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尽了人事。

但回到府里,他忽然觉得筋疲力尽。

他看着空荡荡的府邸和祠堂,看着梁柱上焦黑的火痕,看着定军侯府的匾额。

匾额上的题字是谢赫亲手书的,筋骨遒劲,只有四个字:“社稷无愧”。

谢燃看了很久,轻轻笑了。

他想,论社稷,我自以为为国为民,却反而自作聪明,打乱制衡,导致如今君王暴虐专制,民不聊生;

论无愧,我出身不祥、害父害母,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我又对得起谁?

——要是自尽在这匾额下,倒可能反而能全个孝义之名。

这念头闪过时,谢燃蓦然抽出佩剑,横在颈上。

若是刀锋一转,便是血溅三尺!

偏偏也就在这时,有人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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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更~

第55章 君子死社稷

先定军侯与长公主死的蹊跷,朝中几乎无人敢祭,谢家门客也早跑了干净,偌大宅邸如今破落荒凉,除了谢燃自己和管家仆役,只客房里有时会多住一人。

赵浔。

从那日定军侯府灭门后,他与谢燃之间似乎又多了层道不明的微妙联系。

在某种奇异的默契下,虽然谢燃也只比赵浔大五岁,甚至还没及冠,却真的将“老师”这个称呼做了实,赵浔有时住在这里学史,有时谢燃去赵浔那里吃饭教棋。

门外的赵浔拿着本书,神情柔和带笑,看起来原本只是来问课业的。

然后,他的目光凝在了谢燃脖颈上的剑。

祠堂中燃满了长明灯,一滴烛泪静静地淌落。

谢燃握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紧,他的声音比剑锋还冷:“出去!这不关你的事。”

赵浔没有出去,但他也不笑了。

这时他第一次在谢燃面前不再温柔恭顺。

这少年不笑时,忽然有种极其坚韧锐利的东西从这幅美艳精致的皮相中浮了出来,几乎摄人。

赵浔握着手中的书,走向谢燃,语气平静:“老师,阿浔怎么敢打搅您呢?只是想再请教一个问题。”

任谁都看得出谢燃是要在父母灵前自裁,赵浔却仿佛无知无觉,只是和平时一样请教学习,这场景实在分外诡异,连谢燃都微微一怔,皱眉不语。

赵浔道:“学生今日读史,看到一句话,叫’君子死社稷’,请问老师此言何解?”

谢燃下意识道:“你说错了,此言出自《礼记·曲礼》,原句应该是’国君死社稷’。”

赵浔“哦”了一声,颔首道:“那是阿浔才疏,记岔了。平时听您授课,只当若是有才之士,七尺之躯,活着就该利国利民,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

他开头语气平静,仿佛轻描淡写,言至最后,却话锋转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谢燃:“——这是你亲口教我的。”

谢燃无言以对,半晌道:“……若是国君不贤,君子又当如何。”

赵浔却笑了,眉眼隐见疯狂之色,毫不犹豫道:“君王不惜社稷,君子惜之,君子自当……取而代之。”

谢燃生来学的就是三纲五常、忠君伦理,想也不想,便本能脱口斥道:“放肆!你不要命了?”

赵浔不退不避,反而漠然逼近谢燃,冷冷道:“我出身卑贱,幼时都活在阴暗地道中,不见天日,活人都没见过几个,自然不识尊卑皇权,不通君臣纶常,自然口无遮拦。但若我是你,绝不愿像只阴沟里的耗子一样死在见不得光的祠堂里,你以为你爹娘会高兴吗会觉得你孝义吗?不,他们只会觉得你懦弱无能,死得毫无意义,既对不起天下黎民,也对不起泉下满门,唯一高兴的可能只有你的仇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赵浔当时年少,身量还未长成,平时又总是低头顺从,而直到此时此刻,两人气息相闻,昔日言笑晏晏的少年竟有种迫人之势。

赵浔抬起手,紧紧握住了谢燃颈边的剑刃。

他的血,一滴一滴顺着锋刃淌下,渗入谢燃握剑的掌心。

“老师,我再问一件事,”赵浔的声音平静到诡异:“你后悔当年十六岁时,抓那些为祸百姓的匪寇吗?你后悔,救我吗?”

谢燃一窒。

赵浔淡淡道:“你不必回答我。问你自己便好。”

后悔吗?谢燃想到了定军侯府彻夜燃烧的大火,想到了这么多年来每次听到庆利帝喊“明烛”二字时激荡在肺腑间的血腥气,想到了那么多指指点点忍辱负重。

他曾是盛京城最尊贵最被称颂的公子,他曾有最无忧无虑最金贵的家世。

谁能不留恋?谁能不落寞?

这一切,都因为那一次意气用事改变了。

灭门那夜,庆利帝那句“明烛,定军侯府灭门,你才是第一功臣”其实在他心里深深插进了一根钉子。

无数个夜晚,他梦到死去的父母,梦到曾经繁华如锦,没有后悔过迷茫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