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侧畔(29)
张伯跟在林颂身边,出去后,他跟林颂说:“我们焊工手上都是烫伤的伤疤,赶工对焊时,打眼啊,哎哟,那眼睛都被辣得一晚上都睡不着,灰尘得病,噪音耳聋。”
他又讲氩弧焊,二氧焊接,埋弧焊……就是笃定林颂一直在研发中心,没有接触一线生产。
涂装作业也同样辛苦。
张伯说:“现在甲板温度六十多度,晒得要命,大家都在爬起刷漆,最可怜还是小船舱刷漆,过四遍油漆,底漆加面漆,缩在舱里,下了班,他们腰都直不起来。”
到了午餐时间,有几个油漆工阿姨过来跟林颂聊天,国内油漆工门槛不高,工资低,所以大多数都在四五十岁。
“小林总,这船打完,我们是不是就得走了?”被弃的船也要硬着头皮打完,才有可能卖掉要回本。
“工资还压吗?”
林颂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不压。”
她看着她们从集装箱底部的水槽下拿出了饭盒,挤在阴凉处吃午饭,脱下了防护口罩后,闻到刺鼻的油漆味,好像食欲都下降了。
她们不好意思笑说:“早头从食堂买的,放这不会馊,对付吃完,等会还可以午睡,一去食堂回来就得爬旋梯咯。”
午睡就是拉一张纸箱皮,垫着躺下,白晃晃的午后,林颂听着他们的家长里短,悄悄地下了船。
林清耀刚跟船东见完面,回到厂里。
林颂说:“涂装做得真差。”
林清耀不以为然:“涂装涂装,不就是涂了再装,装了再涂。”他还被自己幽默到,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林颂无语:“完全没有涂层保护,油漆面都被破坏,反复补漆,厂里只搭设脚手架,打磨除锈全靠手工,正荣船厂从分段就做面漆,就只有合拢缝……”
林清耀打断她的话:“出多少钱,就做什么样的船,涂装不重要,又不影响安全,人工可比进口设备便宜。”
所以小船厂都是这样,效率和质量都低下。
接下来的几周,除了跟现场流程,林颂就在原有的制度基础上,重新修改《质量管理部工作标准》、《车间、科室管理工作标准通则》等,快速学习各类公约和规范。
周其均给她发了一份《劳动(劳务)合同管理办法》,主要是通过绩效考核评定来解除合同。
他还抽空给林颂编写的各类通则挑刺。
林颂打开文档,密密麻麻的都是他的批注。
周其均:“病句。”
周其均:“你引用的这个标准更新了,法国船级社没通知你?”
周其均:“零库存?你活在30年前?”
周其均:“确定修改过了吗?我还以为是你爸拟的草稿。”
林颂午休时间给他打了电话。
“你嘴巴吃毒蘑菇了吗?”
周其均却问:“你看下邮箱收到文件了么?”
是他找人要的外国船企管理机构设置、职责模板和规章制度,只是顺手。
林颂疲倦得没心情感谢他,反倒说:“感觉我也应该招个会计或法律相关的,他们也会像你这样爱工作的吧?”
第17章 亲他
周其均给的回应是,挂掉了电话。
没过一会,他收到了林颂新发来的一条信息。
可颂:“你发的资料还有中文译本,喜欢,爱你。”
周其均眼皮沉沉一跳,为她后面的两个词,他不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想也不想,直接删掉了这一句话。
他还有很多工作,因为海事海商的专业特殊性,加上立达所从创立之初就采用了公司制,所以和非诉有关的船舶交易事项也会交给他负责。
周其均先处理的是一个并购案附带的诉讼,卖方公司名下还有一家海外航运公司,这家航运公司的船舶误入了巴拿马的养殖区,产生了一系列的养殖损害纠纷。
他看着文件里的中英文养殖字眼,莫名其妙想到了林颂说她家祖上从养殖鸭姆做起,她小时候养过鸭姆,还会做可爱的鸭姆舭模型,他在键盘上敲击的手指停了半晌,才继续工作。
结果,又因为船舶的“她”字眼停顿住。
涉海法律用语里,船舶全都拟人化为女性,他以前从没在意过这个细节,这时候却又记起林颂告诉他,古希腊、西班牙古老的航海传统就是认为船是“她”呀,同一船东拥有的船舶叫姐妹船,船厂里还有很多娘子军。
周其均静了静,强迫自己进入专注状态,先写完了法律意见,点开下一个案子,是码头搬运工跟船员……
他甚至还没看到具体法律案由是什么,耳畔就浮现了林颂说的方言:“甲哥。”
她说的是50年代热闹繁忙的福兴码头,甲哥们快乐地唱着号子搬运货物,她讲方言语调又轻盈又快。
其实不好听,像机关枪一样。
其实挺没意思的,规则和秩序都变得有些混乱,就像很多年前。
他衬衫的袖子微微挽起,手臂的皮肤隐隐作痛,但事实上什么疤痕都没有留下。
他讨厌这种感觉。
……
林颂并不知道周其均为什么没回消息了,反正她发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有她跟着做磨砂喷涂,满脸落灰,休息时间油漆工阿姨们跟她的合影,有她吃的咸菜馒头,也有船台望去的落日。
但如果她问的是法律相关的事项,他还是会回的。
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但林颂还是在乐此不疲地分享,但她怕被拉黑,减少了频率,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她甚至觉得很好笑,她隔着屏幕都能想到周其均黑着脸忍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