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卿仙骨(153)
雁濯尘身姿清濯,与他并肩的缈缈更是神姿高彻:“流筝姐姐不陪你们玩,我来陪你们玩儿如何?”
塔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流筝隐约听见虎啸与妖魔们的哀嚎,但她懒得回顾,只是失魂落魄地往高塔中央走,直走到当日大地裂痕的面前,看见狭窄的高窗透过一缕阳光,正照在这宛如愈合的伤疤一般的地方。
流筝蹲下身,开始用机括匕首挖地上的青石板。
匕首钝了,就换机括剑、机括锹,所有的机括都钝了,就用手一点一点往下挖。
掣雷城中无日月,她只记得光影明暗了几回,手上的血肉磨破了,又慢慢结痂。
雁濯尘终于看不下去,闯进塔中,要带她走,流筝牵着他的手背贴在心口,说:“哥哥,我能做到的只是活着,可是只有在这里,在他离他最近的地方,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我闭上眼睛,梦见的是他从前,睁开眼睛,就想到他已离去。”
她袒露自己的心扉,就像两个月前大地裂痕开合的一瞬,像昙花乍现,明月隐没,只留下一道永不消弭、日渐深刻的伤疤。
看着她无奈到极致,木然如行尸一般的状态,雁濯尘不敢再逼她,也不忍再逼她。
他日夜守在姜国塔外,为她留一片不受搅扰的清净地,缈缈到处给她找新的挖掘工具,时而看她的脸色,从旁帮她一起挖一会儿。
当然有更快的破开地隙的办法,但是流筝不提,雁濯尘也没有主动帮忙。
谁都清楚,包括流筝自己——她需要的不是最终的真相,而是自欺欺人的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冬换春夏,鸟雀啾鸣。
流筝靠在一旁休息,难得她没有重复梦见被季应玄推开的一瞬,平静的梦境里,是一片玉色的茫茫天地,面前一道绰约的身形,梳着繁复美丽的高髻,如华茂春松,罗衣飘摇,时而将逝。
流筝想要看清她的面容,不停地向前走,奈何眼前这迷雾一般的玉白色,总是拨不开、撩不散。
“非是你离我太远,流筝,是我只剩这副模糊的面容。”
她的声音轻且浅,若不仔细听,几乎要与微风混迹难分。
“我只够凝成这副模样,来你的梦中与你相见。”
流筝停在数步外望着她:“你是……太羲。”
“是。”
“你来寻我,可是为了业火?”
太羲轻轻摇头,缓声说道:“业火已被你彻底镇灭,否则我这一缕残魂,又如何能自千尺之下逸出,得以见你。”
“你是说你的残魂……那应玄他……”
流筝的心被缈茫的希望攥住,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羲示意她再上前两步:“把手伸出来。”
流筝伸出手,太羲神女的残魂在她掌心里放下一枚红豆大小的种子,种子周身长满蓝色的纹路,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弱而奇异的光彩。
她说:“我于地表千尺下,发现了一枚雪雾圣莲的种子,想必是不知尘封在姜国塔的哪个角落,两个月前随你镇灭业火、劈开地隙而落进裂隙中。这是一种极有灵性,且神力无穷的话,若悉心养育,百年便可长成盛开。”
流筝小心捧过这枚种子,数番嗫嚅后才敢开口问:“难道这雪雾圣莲的种子,恰巧护住了应玄的魂魄?”
太羲说:“这样巧合的事,既要看天命是否仁慈,也要问你是否愿费百年之力,于雪山之巅养育它,来赌这样的可能。”
流筝说:“我愿意。”
在无尽的绝望深渊里,她对任何一根浮木都感激涕零,即使是余生皆枯守在雪山上,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太羲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叹息道:“我的身躯所化成的一切山川,都会为你祝祷,流筝。”
流筝醒来后,发现自己掌心里果然握着一颗幽蓝色纹路的种子。
***
流筝终于愿意离开姜国塔,带着雪雾圣莲的种子前往万里外渺绝人迹的雪山,据说是太羲神女诞生的地方。
雪山荒凉、凶险,雁濯尘恨不能把太羲宫里所有能取暖的灵器都给她带上,流筝却只从中挑了一把木箭,一捧炼丹的灵炉。
她历尽艰辛攀爬到雪山山顶,将圣莲的种子埋在湖泊的百丈严冰下,盘坐在冰层上,持木剑悟道。
太羲神女说,雪雾圣莲从抽芽到盛开至少要费百年之力,为了伺花,流筝要先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她的剑骨已经碎了,唯有像凡人一样重新悟道,才能修得不老仙身。
幸好镇灭业火时,她虽因未斩尽七情而未彻底练成神女剑,但最终刺穿季应玄心脏的那一剑,如一同贯穿了她的躯壳,有一瞬间她七情尽燃、六欲同灭,竟于无尽的深渊与业火的余烬中,一窥天道的本相。
大道无情,成也一瞬,灭也一瞬,一瞬是世间千年,是爱恨起灭。
流筝立在丈余宽的雪山之巅,手持木剑指向茫茫苍天,从剑修初时的招式起练,一招一式慢慢体悟天道,慢慢修炼。
山尖的风雪穿过稀薄的空气,像刀刃一样刮在流筝的身上、脸上。她以此为师,以此为友,木剑簌簌飒飒,几回砍钝,又被风雪磨出刃,不过数十年的时间,已经被削成一张纸一样的薄片。
山尖没有镜子,指腹磨出了厚茧,流筝照不见自己的模样,也摸不着脸上的皱纹。
她并不知晓自己仍如刚上雪山时那样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