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录(3)
“公子!你受伤了?是莫……”小厮指着门口。
“不要瞎猜,是我不小心滑倒了。”锦衣公子打断他的话,对他招了招手。“愣着干嘛,还不过来扶着本公子。”
三步化作两步,小厮小心翼翼的扶着他,眼泪狂飙,看得锦衣公子很是无奈,似乎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松开捂着伤口的手,锦衣公子喊他道:“小点儿你看,一点小伤根本就不疼,你家公子我身强力壮,用不了两天就好了。谁还没过磕磕碰碰,你哭这么凶干什么,我还没死呐,要哭也不是现在啊。”
“呸呸呸。”小厮吐去晦气,眼泪哗哗哭得更凶了。
三寸左右的伤口狰狞的斜在锦衣公子的小腹上,虽然只伤及皮肉,却也是疼的。他们家公子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手指被书页划破一个小口都要嗷嗷嚷痛半天的人,如今,现如今还笑得出来……
“公子,快,咱们去医馆,咱们去医馆。”小厮缓过神来,想要快步却又念及自家公子的伤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锦衣公子哭笑不得,玩心大起,时不时扯上两嗓子喊痛,惊得小厮一路心惊胆战。好在出了烟花巷再走一条街便有一家在江宁都特别有名的医馆,是个洋大夫开的西医馆。
两人皆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站在门口愣了片刻,锦衣公子忍着痛道:“小点儿,不然你叫个马车咱们去明耀堂吧,西医这玩意儿,我信不来。”
“公子,听、听他们说,洋大夫医术也是很好的。”小厮说着有点心虚。
锦衣公子看他一眼。“走吧,我信你了。”
医馆很大,有三间房那么大,里面人很多,但秩序井然。
二人张望了一圈,不知道是先排队还是先看诊。踌躇不定时,一位穿着素白长裙的姑娘走了过来,凌厉的丹凤眼扫了一眼锦衣公子的伤口后,面无表情道:“皮肉伤,无大碍,不过得缝上几针。”
锦衣公子脸都绿了,双腿打颤还是跟着她走了。
清理、消毒、上药、缝针、包扎,一气呵成。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实在迅速。
二人愣在医馆门口许久才缓过神来,心道这洋大夫的医术果然不一般。
自打受伤之后锦衣公子一改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收了性子钻研西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平日挂在嘴边的莫舞姑娘也不喊了。
没人带他野了,小厮无聊的每日坐在门口望天。这一望,就是两年。
两年后,锦衣公子在医术上遇到了难题,顺水推舟便拜了医馆的洋大夫为老师。
然,小厮怎么也想不到,那位洋大夫,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这天,锦衣公子同往常一样起了大早去医馆学医,却在出门时遇见了在朝当值的父亲。锦衣公子从没见过满脸愁容如此气愤的父亲,即便他调皮翘课打了书斋的先生,都没见他如此严肃过。
能让一个文官都严肃起来,这天下,定是有翻天覆地的大事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他的父亲刚回到家,便命令下人们关紧门窗,喊了他过去。
小厮站在门外,无聊望天的时候隐约听到了开战二字。
当天上午,他们家公子就走了,甚至没来得及与老夫人告别。
三天后,开战的消息从广州沿海传到了江宁,也是这天,他们家老爷把家里所有仆人都喊了过去,告诉了他们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坐在公子门前的房檐下,小厮支着头怔怔望着湛蓝的天空,一切都美得那么不真实。
也是,他们家公子文武双全,又习得一手医术,派他上战场,既能自保也能救人……多么巧妙的如意算盘啊,当今天子可真慧眼识珠……
但,老爷和老夫人去往北方避难,也用不着把家里仆人都遣散啊!
小厮背着包袱站在已经不属于他的家门前,望着御赐的匾额发了会儿呆。如果当时他跟着公子一起去广州就好了,与其一个人孤单流浪,不如轰轰烈烈战死沙场。
他不怕死,唯独怕寂寞。
当机立断,第二天他便用遣散费买了一匹老马,一把精钢短剑,带着些许干粮与剩余不多的遣散费,向着陌生的广州出发了。
途中,小厮遇到了很多人,全都是北上逃避战火的,只有他,逆向而行,单枪匹马。
路很远,也很枯燥,也遇到很多亡命之徒,趁战乱拦路打劫。
不出意外的,还没到广州,三脚猫功夫的小厮就被劫匪给抢了,不过幸好,他们只看上了那匹可以当口粮的老马。
小厮并不气馁,老马没了,他还有两条腿和一把短剑,仅凭着两条腿他也能走到广州,就像他当初跟着爹爹从西北走到江宁一样。
一路走一路问,小厮用两条腿不分日夜的走着,本以为去往广州的路途注定孤单,却没料到半个月后,在他避雨的地方,竟遇到了两年未见的莫舞姑娘,依旧的美丽与端庄。
因自家公子的缘故,两人也见过几面,却没什么交集,如今在异地遇见了,也是种缘分。
破庙里,小厮把蒲团和破桌椅用短剑劈开成柴,点起了篝火。
小厮有些局促,毕竟莫舞姑娘是个女人,他是男人,男女有别他还是知道的。然……莫舞姑娘根本没拿他当男人,大大方方在他面前脱下了外衣。
“……”
她的这一举动让小厮有些气愤,然而气愤是一时的,很快,他就扛不住湿透了的衣衫,打了好几个喷嚏后,也学她的模样,把外衣脱下架在了篝火之上。
雨仍在下,整个天空灰蒙蒙一片,辨不清时辰。
就着雨水简单吃了点烤饼后,二人简单的聊了几句,决定接下来的路结伴同行去往广州。
他寻公子,她寻相公。
是了。在他们家公子离开江宁后的第二天,莫舞姑娘就和廉公子成亲了,然而新婚没几日,因朝廷下的一道新令:世家子弟必须参战。
如此,如胶似漆的小两口不得已的暂时分开了。
下旨的当天,廉凤潇就辞别家人去了往广州。带着几个婢女与家丁,坐着披金挂银的豪华马车,浩浩荡荡上路了。
夜深天凉,庙外大雨滂沱,庙内篝火也渐渐熄灭,二人相互依偎在神像下的供桌旁,披着一块从神像上扒下来的袍子,沉沉睡去。
不得不承认,身在异地,有一个互相认识的依靠真是太重要了。
老马没了之后,小厮一直重复做着一个梦,一个可怕噩梦。然而在他和莫舞姑娘聊过之后,就没再梦到过。
莫舞姑娘骗了他。那个梦,她也曾梦到过——沙滩上,一座座无名英雄冢矗立在殷红的沙滩,远处,燃烧着地狱业火的黑色大海上,电闪雷鸣,宛如末世。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似曾相识燕归来
☆、重相聚
次日黄昏,小雨淅沥沥的仍在下着,小厮恍惚醒来,刚一睁眼,就见自己的那把短剑正握在莫舞姑娘的手里,剑尖抵在他的喉咙。
小厮愣了神,下意识去摸身后,却听莫舞姑娘声音颤抖,低声喝他道:“别动,小心我一剑杀了你,你这个妖怪。”
妖怪?盯着莫舞姑娘的眼睛,小厮恍然,他的尾巴和耳朵露出来了。
与人相处的时间久了,竟让他忘记了自己是只妖。
“莫舞姑娘,我……”
小厮想要解释,话还未说,只听咣当一声,短剑落地,小厮睁大了眼睛,身子一颤的同时就被人抱住了。
……
好香啊!
这香味,他母亲身上也有。
“对不起……小点儿……对不起……”莫舞泣不成声,不住颤抖。
闻到熟悉的香味从不熟悉的人身上散发出来,小厮一下子明白了,摸了摸自己的尾巴,静静望向庙外。
“莫舞姑娘,天晴了。”
该走了。
——道光二十年九月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