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389)
流民们一点力气都没有, 双手颤颤地接过碗, 不等筷子, 把海碗搁在膝盖上, 就地坐下埋头舔食,压根说不出一句话来。
吃到了热腾腾的粥时, 也是不会掉眼泪的,眼窝子里早就像枯水一样干涸了, 只是扒饭。
春山湾的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席地而坐,要递出的凳子还拿在手上,都沉重地叹了口气。往上数个几十年,谁家不是逃难来的,再往上数个九年,那会儿蝗灾过境,他们还扒树皮吃,知道榆树皮最好吃,柳树的麻嘴,桦树的噎人。
其实到如今能吃饱饭也才不到一年的光景。
他们谁能不懂饿肚子的痛苦。
土长从牛车上跳下来,付清了赶车人的钱,送他们走后才喊,“李叔呢,来了没?给大伙瞅瞅,粥也别递了,这会子饱胀不知的,到时候剐的肚子里跟搅水似的难受。”
李郎中抱着个药箱从人群里钻出来,他忙应道:“在这哩,俺瞅瞅。”
土长让李郎中给他们看看身体,而姜青禾则是想知道有没有啥会传染的病,她可是经历过疫情的人。不过这些人当时瞧过,至少看起来除了瘦,咳喘的也少有。
雪灾后最容易会患上的是风寒,包括流感、肠胃疼这些毛病,当时姜青禾问过,他们这一批人没等到雪化就北上了。
因为他们不止一次经历过,雪化后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无数死去后的尸体,在春天腐烂,尸臭糜散,让更多的人染病死去。
所以他们带上家当逃离了故土,饿肚子的时候,只敢刨离特别远地方的雪填肚子。
等两天后到了上郡的第一座城池,他们被拦在了城门外,衙门只给了点粮食,让大伙往下面那圈地方走,全怕他们会把病给带来。
“后来又死了好些人,俺们连收尸都不敢,只是扒下他的鞋子穿自己身上。”
里面最年老的木匠把式,小米粥吃了半饱,才有气无力地开口,上郡那的方言跟贺旗镇的差不了太多,除了腔调,基本能听懂。
他说:“到一处有人没了,也有衙门好心给留下了,再给俺们这些人一点馍馍啥的,就这样走了五六个地方,靠着他们给的那点粮食撑到了这里。”
“俺们肯定有毛病,但咋会是瘟。”
他喘了口粗重的气,“别瞅俺们啥也不识,可俺们那闹灾的多,比起疫病来都没俺见得多。”
“俺们饿,但雪里冻死的死耗子、家里养的牲畜死了俺们都不吃,那吃了就遭瘟,俺们都晓得,要是带病,路上就死完了。”
得亏今年开春得早,地上积雪化得快,不然他们就靠着把扒下来的羊皮裹脚上,走死也走不到这里来。
老木匠喘着气说完,刚还在舔碗底的流民们一众抬起来,那些沉默的脸上,紧抿的唇都在昭示着他们的不安,害怕无法留在一个安稳的地界里,他们不想再逃难了。
“只是让郎中看看,走了那么多的路,又吃了那么多苦头,身体不好早就垮了,难为你们还能撑到这里来,”姜青禾站在不远处安抚他们。
土长则大喇喇地说:“得养好身子才能干活啊,你们瞅俺们这里有那么多活要干,可少不了你们,早些养好早些干,俺们这里也不养白吃干饭的人。”
这话说的流民心里安定了些,也渐渐把手伸过去让李郎中把脉。其实能抗到这里的人,身体素质不是一般的强悍,除了身体亏空和大的身体溃烂以外,还有就是风寒、腹泻这种病,暂时是不见传染病的。
但他们被安置在办事房子里,李郎中点起了苍术熏屋子,论除病苍术比艾草要稍强一点,只要窗户紧闭,熏的满屋子都是烟雾,那味道连蠓子都要四处逃窜。
而且这苍术还能在夏天河水浑浊时,投到水缸里杀杀毒气。
只要连熏几天,那些脏气就会消失不见。
除此之外,有病治病,那些肠胃搅一起难受的,姜青禾给他们带来了点马奶酒,这种对消化不良还有气管炎很有效。
至于那些溃烂冻疮多的人先涂药,再给猪胰子叫他们擦洗番,还给枸杞子泡水喝能补身子。
如此每日有人单独给送饭,在屋子里休息了五天,直到李郎中说再将养会儿,没啥问题别吃大荤后,他们才小心翼翼出来。
春山湾真的很少有一下来那么多人的时候,大伙下完地也不往外走了,一群人又重新坐那大槐树底下谝闲传,憋了六七天,实在好奇得紧。
这会子大伙识了点字,懂点理后,也不再戳人心窝子,说别人是溜来户子,是折声子(外来口音)。
只围着他们问问名字,知晓以前做啥的。
而这一群曾经的流民,现在的正常人,在肚子能填饱后,又给治病给喝红糖水和枸杞子的,眼下也恢复了不少精气神,不像刚来时死眉瞪眼的,萦绕着一股死气。
“俺们那村叫石头庄,地里石头子也多,种个地得费老大工夫,”庄婆子抹抹眼角的泪,她低垂着头说:“所以俺们那的人,都跑外头出去的多,学点手艺活,好赚钱换些粮食回来。”
“像俺们年后,会到上郡边的染坊里做事,”庄婆子听到旁边有人问她是不是染匠,她忙甩头,“哪里称得上染匠,俺们就是个染布打杂的,只是会些粗浅的染色手艺罢了。”
“那正巧了,”枣花婶一拍大手,“俺们湾里有染坊,你这手艺亏不着啊,能去染坊里打打下手,三啊,染坊现在做活是多少麻钱一天来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