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素光与君共(19)

等等！

这个小娘子不会游水！

他大声惊叫，他本来从不大声说话，这可能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大声：“郗道茂，你不会游水！”

此时郗道茂的头尚不及落入水中，她听见远处的一声惊喊，顿时四肢僵硬。

她感觉水一寸一寸漫过了她的身体，她的头要沉下去了，她胸口发闷。她想要张嘴呼吸，可是她一张嘴就感觉水流进了喉咙。僵硬的四肢因为恐惧而开始胡乱挥动，恍恍惚惚之间，她的手好像触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下意识的抱紧，好像抱紧一根浮木。

是鱼么？王家的鱼真大啊。

是要她乘着鱼去蓬莱仙山吗？

她是要死了么？才出现这样的幻觉？阿父，阿母，伯父，伯母，还有新见面的姑父，姑母，

阿茂就要死了啊。

还有阿兄，早知道她要死了她以前就不那么顽劣懒惰，阿兄要教她游水的时候她就该答应。

这池里最大最美的莲花都不及阿兄的一根头发，那么好的人，再也看不到了啊。

她好像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又想不起来该说什么。

王献之正在努力往回游，虽然池塘并不算大，可是对于他来说还是不小的距离，身上又有重重莲叶的绿影，他不得不憋一口气游很远再换气。

他正游得辛苦，刚探出头来大喘一口气，就听见大哥的喊声。

阿姊跳水了吗？

他赶紧向前游去，朦朦胧胧中一双肉呼呼的手臂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腰，好像溺水之人最后一根浮木。

他在水中忍住不适张开眼睛。

原来刚才大哥的喊声不是他游了太久了疲惫的幻觉。

她不会游水，为什么还跳下来？

难道是为了救他？

他明明应该笑她愚笨痴傻，不会游水还要跳下来救人，可是心头涌起来的酸酸热热的是什么东西？

阳光透过碧绿的荷叶到达水里，水里是一团明晃晃却不刺眼的绿光闪烁。

无数嫩绿色，柳黄色，翠绿色，翡翠色，竹青色甚至鸦羽色的波纹在炫目的光团中浮动变幻，冲击着他模糊的实现。两人扑腾的动作带起了一阵阵水花，晃散了无数的光影波纹。

他从未见过这样瑰丽动人的光影。

然而更美的却是水下闭着眼睛晕过去的小娘子。

湘色的衣袂顺着流水的浮动翩翩飞舞，好像闲坐贝阙，与袍袖与白云一起飞舞的瑶池小仙子。

一张圆润的小脸莹白如玉，细致美好的远山眉紧紧皱着，带着些许不甘。一头柔软的而偏黄的头发荡涤开来，似乎是在和波纹绿影一起跳舞，在旖旎的春光中流淌。

她像一个天地间的至宝，他从小到大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可是从来没有一件有这样动人心魄的美。

在清透的碧水包裹的此时此刻，他为这件稀世珍宝而迷惑茫然，好像是无意间闯入别人的宝库，即使知道这里面的宝物都不属于自己，内心的贪念仍然想要将它据为己有。

即使知道不问主人的行为等同偷窃，却还是清醒沉迷，迷途而不知返。

他听到两个声响，有两个人跳入水中救他们了吧？

他用尽小小的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将两个人的头都送出水面，终于疲惫不堪倒入兄长的怀抱中。

郗道茂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恬静安然的苍白面颊，一滴水从他的脸上滴下，落在阿茂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明白眼前这个人并非是瑶池仙客或是黄泉幽灵。

亲切柔和的目光带着友善和慈爱落在她的脸上，“是大兄？”

王玄之笑道：“你能认出我，就证明已经醒了。”

他吩咐家中医工为两个小儿看诊，得知两人都无甚大碍之后让众仆人分别把两个孩子送回住处，才携了王凝之一起回去沐浴更衣。

桃根桃实桃叶三人看见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小娘子不禁惊恐万分。小娘子体恤她们辛劳，故而王家的小郎君领着她参观王府的时候她们才没有陪伴左右，要是小娘子有了三长两短，她们怎么对得起夫人对得起郎君？

更别说是对她们仿若亲人的小娘子了！

郗道茂看着她们惊恐担心的模样，笑道：“我刚刚在池塘中洗了个澡，如今想用热水沐浴，我可不愿意你们对着我哭呢！”

话音未落，王家的丫鬟们已经端了浴桶进来。

一个侍女绕到她后面给她解头发，另一个侍女跪在地上替她解衣服。

郗道茂暗暗咂舌，王家的规矩还真是森严呢。在家里不管是阿兄还是她从来都不愿意让仆人跪在地上服侍。

她摆了摆手，“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桃根桃实呢。”

刚接好她头发的侍女上前道：“夫人怕小娘子的婢女年幼，照顾不好小娘子，才让妾等帮忙照看小娘子。”

桃实上前一步，道：“小娘子不喜别人服侍，我和桃根一直服侍小娘子服侍地好好的。”她眼圈仍然发红，清秀的脸上全是倔强。

那侍女看桃实的眼神带了一丝不认同。

郗道茂心里升起了一阵烦躁，“你们再不让我沐浴，我因此得了风寒，就不知道是谁照顾不周了。”

那侍女退后一步，和众侍女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方才关门退去。

阿茂等她们都退出去，才自己脱了剩下的衣服，跨入浴桶。

浴桶似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桶中的水不深不浅，恰到好处。

她趴在桶边，枕着自己的手臂，热气一点一点浸入皮肤，酸痛的四肢也一点一点放松起来。

身体放松了，心里却好像压着一块种种的砚台，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