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之上(100)
“这人倒称得上命途多舛。”皇后意味不明道。
她没再开口,目光在卷宗上稍停一瞬,便翻了过去。
——
东宫谋逆是延熙二十年的大案,以北司为首的刑狱官彻查同太子有所往来的大小官员,朝中一时下狱者无数,人人自危。
直到翻过了四月,这桩谋逆案才终于尘埃落定,皇帝因此缠绵病榻月余,至今未见好。
清明过后长安一连数日阴雨,这日谢神筠才出琼华阁,便碰见了等在外头的荀诩和沈霜野。
皇帝对荀诩这个侄子素来宽厚,允他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如今正值铨选,朝中诸事繁杂,陛下又提了他在吏部清吏司做个文职,有监察各司、直呈预览之权,又兼他皇室宗亲身份,可谓权力贵重。
谢神筠难免在心中微叹一声。吏部是谢道成主事,皇帝在太子谋反后迅速提了荀诩参与铨选之事,未尝没有掣肘之意。
“郡主,”荀诩很是踌躇,“我是想问一问,宣云望如今还关在北军狱,他……如何了?”
“无性命之忧。”谢神筠知他二人素来交好,有此一问也是常情,“陛下已诏令各地节度使入京,敬国公缠绵病榻行动不便,但宣将军应当会回来,宣蓝蓝到底是敬国公世子,陛下不会为难他。”
宣蓝蓝虽然无辜,但到底是卷进了谋逆案之中,在狱里多关上几日,就当是让他长点记性了。
再则——
谢神筠看向沈霜野,她关着宣蓝蓝,原本是想晾一晾沈霜野,但沈霜野沉得住气,至今没有动静。
他在东宫谋逆案中立下大功,皇帝近来身体不适,却都让他随驾在侧,显然是恩遇非常。
荀诩问:“那我能去看一看他吗?”
谢神筠略一思怵,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沈霜野紧随其后,谢神筠故意问:“侯爷也要去?”
“怎么,临川郡王去得,我便去不得?”
沈霜野揽尽天光,朱红朝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谈笑时自有挥洒自如的写意风流。
谢神筠挪开目光:“侯爷何处去不得,何况区区北衙。”
她慢了一步,缀在沈霜野身侧,余光里还残着一片热烈的红。
谢神筠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沈霜野的衣袖。
好像是暖的。
但就是那短短一瞬似乎都被沈霜野捕捉到了。
“你做什么?”沈霜野极其警觉地盯住她,像被占了很大的便宜。
“什么?”碰过沈霜野衣袖的手指已经被掩在袖中,谢神筠面色如常,很冷静地装傻。
“别装傻。”沈霜野很是冷漠地戳穿她,“你方才摸我——”
一旁的荀诩脸色倏然红了,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放过来。
“——的衣袖。”沈霜野把话说完了。
谢神筠停下来,面上渐渐浮出了客气而冷淡的假笑:“许是侯爷离得太近,一时不小心碰到了。”
“不小心?”沈霜野反问。
“不小心。”谢神筠镇定自若,“不是要去北衙吗?我一会儿还有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应当、应当也是不小心的……”荀诩开口时打了个磕绊,“侯爷,郡主,我们还是快走吧。”
沈霜野默然不语地盯了谢神筠一会儿,这才道:“走吧。”
谢神筠才走出两步,手腕忽地一重。
沈霜野在起落的风中握住挂在谢神筠臂弯的一段巾帛,丝缎流水似的从他掌心滑过。
“这才是不小心。”
见谢神筠看过来,沈霜野挑衅似的一挑眉,收拢五指,拂袖走了。
“暮姐姐……”荀诩憋红了一张脸,吭吭哧哧道,“走吗……”
这样奇怪,分明定远侯同暮姐姐也没做什么,却就是让他脸红心跳,像是撞破了什么风月秘事。
谢神筠看着沈霜野的背影,半晌后才垂眸看过被自己藏进袖里的指尖,已经被掐红了。
幼稚鬼。
——
待到了北狱,谢神筠让人把荀诩带去见宣蓝蓝,没两息便听见宣蓝蓝叫苦不迭,说他在狱中过得如何凄惨。
谢神筠无心再听,北司禁军亦是看人下菜碟的,宣蓝蓝在这里可没受什么罪。
“侯爷不去瞧瞧你的好弟弟?”谢神筠撇一眼无动于衷的沈霜野。
“听个响就够了。”沈霜野道,“听他这声音中气十足,想来是没受什么罪,还有力气嚎。”
“是怕宣世子见了你抱着你的大腿哭吧?”谢神筠冷嘲道。
沈霜野道:“既然知道何苦还要说出来?”
“当然是说出来好让我高兴高兴。”
“那郡主还真是会自得其乐。”
谢神筠转过甬道,脚步忽地一停,问:“那个章寻,我记得就是关押在这?”
沈霜野饶有兴致:“章寻?”
“是。”江沉答道。
谢神筠隔着牢门看见里面那个蓬头垢面的人,他靠着墙支起膝盖,侧影在昏暗诏狱里晕成一团墨色。
谢神筠想起琼华阁中皇后竟还特意问起这个人,便问:“有人来瞧过他或者问过他吗?”
江沉摇头。
“盯着他。”谢神筠低声道,“如果有人来看他,事无巨细地记下来。”
谢神筠正要离开,狱中原本闭目小憩的人忽地睁眼,直直地盯着谢神筠。
“放肆!”禁卫立即出言喝止。
章寻藏在脏污毛发后的一双眼极亮,没有寻常阶下囚的畏缩颓靡,不过瞬息,他便又垂下头去,仿佛是怕了狱卒整治人的手段。
“这个章寻倒真是命大,”沈霜野显然将方才谢神筠吩咐盯着章寻的话听了进去,问,“看来郡主还没榨干他的价值,这是准备拿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