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之上(105)
她没有恋战,迅速就要退走。
但那长刀银枪组成的铁网眨眼间铺天盖地地罩下来,牢牢网住了谢神筠。
“都说了叫声好哥哥我就心软了。”沈霜野在她身下道,“怎么就不相信呢。”
这是谢神筠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天光现出一线微亮,照白了这一方小院。
廊下挂的灯笼还没撤,况春泉领着大夫从屋里出来,让伺候的下人跟着大夫去抓药。
“张先生如何了?”沈霜野问。
“都是皮肉伤,没大碍。”况春泉道,“方才问了我瑶华郡主的安危,我如实答了,旁的便再也没说。”
沈霜野掐了根草逗弄缸里的游鱼,道:“先生既不想说便不必问他。”
“但我这心里总觉得古怪。”况春泉拧着眉,“郑镶设局杀瑶华郡主,怎么是拿先生来做饵?”
“不奇怪啊。”林停仙蹲过来,“张静言成过一次亲,他娶的那位夫人姓谢,后来这位谢夫人抛夫弃女去享荣华富贵了,因此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肯靠近长安。”
他叹口气,颇觉情爱害人,很是惆怅:“伤心地呐。”
林停仙端着盘猪蹄肘子,吃得满嘴是油。他原本还有两分仙风道骨的飘然气质,如今就只剩下了油腻。
燕北铁骑里林停仙坐第二把交椅,旁人都得往后排。就是这人脑子不好,是个半瞎,打卦算签奇准,打仗全靠运气。
今次因太子谋反,圣上急诏各地节度使入京,他原本坐镇燕北,老早就想跑路了,接诏就急急忙忙往长安赶,生怕凑不上热闹。
又因着时常装作道士坑蒙拐骗,连今上曾经都想迎他入宫当大仙,因此在长安城中很是吃得开,各府的隐私秘密他了如指掌。
林停仙油光满面的手指了指天,“长安城这流言传了十好几年了,都说瑶华郡主并非谢氏的正经娘子,而是谢皇后入宫前同前夫所生的女儿。不好认回来,这才充作谢家娘子养在自家兄长膝下的。如今看来,这传言只怕确有几分真切。”
否则,怎么谢皇后偏偏只养了谢神筠在宫中,还恩宠至此。
谢氏既非勋贵,也不是功臣,谢神筠封号瑶华,这并不是一个正经封号,而是因着圣人的恩宠才得赐贵人品级,只是圣人威严,无人敢议论此事。
林停仙转头看向沈霜野,道:“昨儿你不是还说,延熙七年时,是郑镶奉命带瑶华郡主回京的嘛。张静言那时也正在端南,作为都水监丞主持灵河渠的修凿事宜,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郑镶奉命带谢神筠回京。
沈霜野思绪转得极快。
延熙七年皇后便已经复用北衙禁军,郑镶在那之后迅速高升,很快便坐上了都指挥使的位置,一跃成为圣人心腹。
况春泉微怔,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霜野垂眸,看见缸中红鲤咬钩,想起来如今被他锁在侧院的那个人,又想起她曾经说“我本顽石,而非明月”时的模样。
她约莫也该醒了。
——
谢神筠确实已经醒了。
帷帐里很黑,不透一丝光,睁眼的刹那她恍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浓稠的黑暗涌上来,淹没了她的口鼻。
谢神筠条件反射地就要去掀开帘子。
她怕黑。
但谢神筠一动,她手脚上的铁链便哗啦作响,锁链自撑开深帐的四柱没入衣裙下,极其强硬地锁住她的动作。
她反手握住锁链,冰凉的触感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帘外有人。
垂帘被撩开,暖光一时倾泻进来,沈霜野垂眸看她,让这方寸之地都蔓延过浓重阴影。
谢神筠仿佛被乍见的天光灼眼,手指虚虚挡在眼前,放下时终于看清了那缚住自己双腕的锁链。
“这链子不错。”谢神筠轻描淡写道,她端详着腕间银环,轻轻转动,仿佛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就是小了点。”
锁链顺着她的袖直直下坠,挂在她腕间。那玄铁制成的镣铐极小极沉,紧紧掐住她双腕,圈禁出一段雪白弧光。
白得晃眼。
“我却觉得戴在你手上刚刚好。”沈霜野眉眼隐进背光的黑暗中,慢慢道。
“可惜了,”谢神筠叹息的时候那样美,又那样坏,她抬眼时敛尽了一泓霜雪,开口便带凉薄讽刺,“沈霜野,你还是不会玩,要是我,一定会把它套在你的脖子上。”
铁环锁住手腕脚腕,那叫圈禁,要是戴在脖子上,那就叫养狗。
“是吗?”沈霜野微一俯身,那浓重阴影压迫下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凶悍,“你也就只能想想了。”
他握住了谢神筠腕间银环,就像是把这个人一并握在了掌心。
沈霜野平素很能装模作样,雍容风雅的气度几乎是与生俱来。
但当他安静时,那被掩藏得极深的暴戾肃杀便会微露锋芒,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畏惧。
谢神筠指尖微动,对上沈霜野漆黑的双眸。
他觉得谢神筠难缠,谢神筠却觉得他多变。
谢神筠没有动:“你同郑镶合作,目的应该是除掉我吧?如今我人在这里,你要怎么向他解释?”
沈霜野眸如寒渊:“我需要解释什么?瑶华郡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同我有什么关系。”
谢神筠笑了一下,她当真是生得极美,眼波流转间便有万种风情:“郑镶信了?”
“信不信的,能由得他么。”沈霜野冷嘲道,上位者的姿态显露无疑。
果真是沈霜野的作风,剥掉这层人皮,里面是和谢神筠如出一辙的冷酷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