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灵(311)+番外
“无事无事,”砚轻尘大大咧咧摆摆手,将花篮交予她,“我这便回屋去了,姐姐你也早些休息罢。”
“是……”对方听到“姐姐”这么个称呼,面上一红,砚轻尘倒未察觉,只心满意足离去了。
次日,若家小姐更觉好些,她便又去瞧她,顺道得知她名为青锦,那侍女则叫作月染衣,比她们要大上几岁,一直跟在若青锦左右,照料她生活起居大小事宜,二人从未分开过一时半刻,可谓比亲姐妹还亲,倒让砚轻尘好一阵羡慕——她家中到现在也只她一个女孩儿,又没什么大户人家时时贴身相伴的侍女,因而总觉孤寂。
又过几日,若青锦总算回转过来,应能受住路上颠簸,若家一行人便打算早些归家。砚轻尘虽为她高兴,却也惆怅,虽然她与那主仆二人也未能说上许多话,但总归,这有人与无人的屋宅就是不一样的。
临行时,月染衣手中提着砚轻尘赠与的花篮,向她拜别一笑,便小心翼翼抱若青锦上了轿子。
轿帘落下,砚轻尘此时还未知晓——今生,她与她们再未相见。
因感念砚望山救了家中独女,除了多出寻常诊金数倍的银钱,若老爷还另赠与砚家一奇珍之物——那是一方手掌大小的紫玉摆件,通身无一杂絮,光润剔透,雕刻成一株紫藤模样,栩栩如生,精细非常。
想那紫藤花漫垂枝头,层层繁复,须得何等雕工才能看清?然那紫玉雕琢的紫藤竟细致到连每一片花瓣都分明无比,且有几垂花上还停落着不足豆粒大小的白粉蝶,翩翩欲飞,姿态各异,更添美态生趣。
砚望山自是看得出这家的泼天富贵,见到此物却也惊异,他虽不通这些,但只以常人眼光来看,如此奇珍,只怕皇宫里也未必能有几件,若家竟愿将之赠予旁人。他心内感叹,亦畏惧,断然不肯收下,然送若家一行人远去后,却见此物就在药柜上摆着,竟不知是何时被悄悄留下的。最后只得放在那里,想着等到再见时,再还与他们。
若事已至此,倒也再没什么奇罕之事,镇中人往来于砚家医馆,倒也无谁特意细瞧一方小小摆件,生活平静淡然,一如寻常。
偏偏那日,地方县丞代县令巡查至此,又偏偏他恰好染了风寒,便至砚家医馆医治。
那县丞本不是什么清官廉吏,只一见那方紫玉藤花,便知此物价值连城,世间罕有,当即出言愿将之买下,砚望山自然称自己只是代为保管,他日仍将物归原主。
他并不知对方贪婪至何等境地,亦不会料想自己这一拒,竟能遭至灭顶之灾。
一个无名之地的县丞放眼看去兴许算不得什么大官,但要摆弄境属内偏僻小镇上的平民之家,实在易如反掌。
突然之间,砚望山便被指于药中下毒,后来的一切更是发生得迅如闪电,快到连他们一家伸冤的机会也没有。
唯有砚轻尘,因顾念着雨后树上的鸟窝而躲过一劫。
她眼睁睁瞧着一家人被带上镣铐带走,屋宅被封,怕得在树上坐了整整一日。
倒也无人再想方设法赶尽杀绝——一个孩子,寻不到便寻不到了,横竖她自己也难活下去,若动作太大,反引人生疑。
可她确确实实活了下来,带着满腔恨意。一路跋涉,要过饭,偷过钱,只为能活下去。
后来,她在一户武术世家做些洒扫之活,闲时跟着偷偷学些拳脚功夫,倒觉自己对此颇有几分兴趣,更兼还有家仇在身,便格外用功刻苦,被主人家瞧见,竟允了她半个学徒的身份,许她继续学下去。
一路由南至北,砚轻尘遇见过好人,亦碰上过坏人,许多次都几乎活不下去。论身世坎坷,她与灵衍有几分相似,然其孤身一人,显是更为艰险。
再后来,恰逢凤祈宫选拔弟子,她抓住机会从中脱颖而出,成为门中弟子,于下山历练之时,得报家恨。
那天夜里,早已升迁的县丞一家并家中仆婢皆因饭食中的迷药而昏睡过去,待那县丞清醒时,只见自己正被反手缚于一棵枯树上,方圆数十里皆是乱葬岗,吓得想要大声叫唤,却又被塞住了嘴,正惶惶不知人事,那一方紫玉藤花滚落身前,瞬间叫他记起了当年的一切罪孽。
但若不是砚轻尘出现,他几乎已忘了当年那户人家还有一个女儿,而那个早已被所有人遗忘在岁月中的稚童,竟真能在此时如鬼魅般横空出现,向他索命。
剑光闪过,头颅落地,砚轻尘跪倒于乱葬岗中向不知埋骨何地的父母亲长拜了又拜,拭泪离去。
回去的路上,她在船上轻轻一扬手,一旁有人出言提醒:“姑娘,你有东西落入江中了。”
“无妨,不过是块石头而已。”砚轻尘微微一笑,从未觉得如此轻松快意。
这么多年过去,压在心上的重物,终于与恨意一同消散而去。
世人多喜大道理,好言放下仇恨既是饶过别人,亦是放过自己,砚轻尘却从不觉得,到如今报仇雪恨的畅快之时,她越发觉着自己才是对的。
以仇报仇,以怨报怨,以德报德,方不负己心,便是血染双手,又有何惧?
她突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
“人生在世,孰能一生清明不染?若有微尘,亦已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