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210)
当壑州老郎中的药也难从阎王爷那儿讨回来人,这瘟疫的可怕之处已经可见一斑了。
平日里头,宫里哪个大贵人病了,病重至御医也下不了手的时候才托人去请壑州的郎中,他们虽是总在山里晃悠的野医,然其医术之精妙山外人不可攀之。若是连他们将手一摊,肩一耸,束手无策了,又还能指望谁来救他们?
贺渐咬紧牙关,一深一浅地踩着雪,生怕一个不慎翻个跟头洒了背上那耗尽心力才得来的几株宝贝。
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埋人却不吃人,不烂的尸身被困在地底再也出不来。先前随行的有五人,如今只剩了默不作声的二人,剩下的全被烈烈风雪给埋住了。
走,他仨人只能走,再没力气跑起来了,但还是得挪着脚步往前走。
走,能活;停,无异于死
风还在刮,眼睛发疼,全身的肌肤都仿若将要被冻裂了一般,贺渐一步不敢停,随行之人也沉默地背着篓子跟着走,谁都没有说话的兴致、力气,没人愿意拿自己的、患疾之人的命开玩笑。
贺渐艰难地行着,分神之际想到了他弟——那自魏楚战败后便一蹶不振的贺珏。
在他听闻贺珏被摘了官职后,他回缱都见了那颓唐的败将一面。这打小便将弟弟捧在手心当块美玉呵护着的人,临走之际赏给他弟的是火辣辣的一巴掌。
他对贺珏说,他没有他这样的弟弟。
对啊,他怎么会有那般混账弟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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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
魏·缱都
贺珏战败归府后,将烈酒作水饮,将菜刀横在腕上,将绫绸拴在脖颈上……
一番折腾下来贺公子得出了个结论:人没那么容易死。
他爹又劝又骂,只是舍不得打,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给远在东边的大儿子贺渐写了封信,叫他立马回府一趟,甭再记挂明年春能不能回家过节了。
贺渐把信拆了一读,立马便钻叶九寻帐里去了,哪知那世子也没问什么便准他告归一月,还劝他莫要着急,又补一句明年新春铁定放他回家团圆,道他守了这么多年的新春雪,恐怕都快忘了家里的团圆饭是什么滋味了,再不回家可万万不行。
贺渐虽感激涕零,倒也没说些什么好话就匆忙出帐收拾行囊,而后跃上马去直奔缱都。
壑州离缱都来回便要大半个月,他再怎么赶路留给他呆在府里头的时间也不过两三日。舟车劳顿算不得什么,叫他差点没呕出血来的是他刚回来就撞见他的好弟弟深秋跳池。
深秋的池水凉得很,人往里边一扎,溺不溺死不好说,风寒那是铁定躲不过。
贺渐把行囊一抛,跳进池去,发狠地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哆哆嗦嗦地不成样子。
后来那贺珏在病榻上昏睡一日,好容易醒了,病口难开,白瓷被咬紧的牙封住了路,苦药在唇边堆起来又流下去。他勾起惨白的唇,得逞似地看着那些拿他没办法的侍女捏着瓷勺眼泪汪汪。
贺珏昏了多久,他哥便在一旁守了多久,如今醒来,痛心疾首的悲哀被他哥扫到一边,叫怒意先上了头。
只见贺渐站起身来用力捏住贺珏的脸颊,逼他松开了尖牙利齿,而后接过侍女手中碗怼到他弟嘴边,直直将一碗苦药给人灌了下去。那碗药见底,贺珏跪在床上边干呕边咳。他面上的指痕还没褪尽,那贺渐又将那消瘦许多的人儿扯过来,赏了他一巴掌。
他揪着贺珏的衣领把人拽近了些,怒道:“贺玉礼,你好自为之!如若再敢叫爹娘伤心,你若还苟活于世我把你皮给扒了,你若真敢死,下回我自壑州回京定给你挖骨鞭尸!”
府外的马车上栓着的鸾铃随风作响,天公也在催他快些回东边的雪峰里去。末了,贺渐瞧了他一眼,抛下痛心凉薄一句: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到最后他弟哭着喊“哥”,摔到地上匍匐着也喊,可贺渐一下都没有回头。
他弟吃硬不吃软,他是知道的。
不能回头,哪怕心如刀绞。
家中事糟烂,哪知这一别,山中也俨然变了样子。
昏黑的夜,静默的营帐,被粗绳乱石拦住的山道,以及兵营里一张张慌张惊惧的面庞。
“出了什么事了?”贺渐闯入叶九寻的营帐里头,耐不住蹙起的眉间夹住的不知是山下黄金地里的一地鸡毛,还是山上穷乡野中的飞来横祸。
叶九寻揉着眉心,前言不接后语,混沌般乱七八糟地应道:“贺将军回来了吗?嘶……没事,我这就去歇息……没什么要紧的事……府里边都还好吗?你累了罢?歇一歇吗?不行……谁放你进来的?你要下山!快些下山去……”
他说得乱,听得人也乱,也心慌。
贺渐上前几步,双手支在叶九寻的案桌上:“这儿发生什、么、事、了,世子?”
他一字一顿,像是为了叫叶九寻听清,可他清楚那是威胁,不折不扣的,混杂着他心烦意乱的冲动的一句威胁。
他要叶九寻听仔细了,莫要虚耗光阴。
“山里起瘟疫了。”叶九寻垂着眸子,停顿须臾好像是终于撑不住了,他拿手捂着面,又道,“贺将军,你快些走罢,趁缱都的官兵还没来,你还能走。”
贺渐的双臂有些无力,逼得他稍稍向下跌了一跌,他很快稳住了,压下身子在叶九寻脸前苦笑:“世子,您不走,末将能走得了吗?”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派人去知会那群没良心的,不知支援,竟只想将这山中人皆困死在这……”叶九寻的瞳孔左右轻微晃动着,“缱都的兵马很快就要来了!你要快些走……快些走啊,现在黑灯瞎火的,外边巡逻的估摸还记不清你的脸,我去给你想办法弄一套夜行衣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