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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268)

作者: 洬忱 阅读记录

魏盛熠跪坐屋内听着廊外吵闹,茶盏被他至于唇边吹着。段青玱与他相对而坐,咽下喉间茶道:

“许千牛背身跪了不止一个冬夜了,恐怕伤了身子,陛下此番怎么不为所动?”

“许渭谋逆,此乃诛九族之重罪……许家先有许太尉,后有许侍郎……若说太尉是无路可走,那许侍郎便是自找苦吃。许宁温替他叔父求情,这是不把朕当回事。朕再怎么大度,也不能放虎归山,也学着他不把朕的命当命。”

段青玱点点头:“陛下如今忍耐的功力实在是见长。”

魏盛熠把茶盏搁下,长睫翕动,淡道:“段老抬举。”

“许家这废棋已临抛尽之际,如今许家在禁军中的命脉已被您断去,剩下散在许渭手中的也被您借升官移职给削去大半,如今有点本事的人手多数自求出路去了,太后在冷宫自生自灭已再翻不了天……许家那位太尉可还要留着么?”

魏盛熠抬眸露出那对野兽般的琉璃瞳子,他淡笑:“许太尉好歹是段老您的学生,朕可是看在段老的面子上才留的人……”

不是为了许未焺?

段青玱略微愣了一愣,打断了他:“有用的留,没用的杀,到最后谁能叫百姓安分地不吭声才是好官。要杀要留,看的是成事与否,陛下只管行事便是,何必顾念我这个老的?”

“朕受教了。”

“逢宜公主联姻的日子可选好了吗?”

“翌年春。”

“来年春还真是多事。”段青玱略微撇嘴笑笑。

“‘走’可不是什么好事,总得挑个好日子送,勉强安慰安慰人儿。”

“那许渭死就死了,只是殿下与秦联姻一事当真妥当么?”

“于礼自是不妥,于国未尝不可。”

“于国而言,纡尊降贵不是谦,是卑。”

“段老吃茶罢。”魏盛熠将茶壶往段青玱那儿又推了一推,“这是平州茶叶砌出来的好茶,近来那儿旱涝多,本就是常做贡赋的昂贵东西,如今更是一捻千金。若是没吃完实在是可惜,段老就留这儿慢慢把这壶茶吃完了再走罢!”

“陛下可是不愿同老夫谈秦?”

“没什么好谈也就没道理去谈……只是段老还是莫要同朕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事情败露牵连的人可不止您。”魏盛熠将茶盏往内推了一推,把衣裳理了出门去。

玩笑?

段青玱摇着脑袋给自己倒茶:

“这茶这般的贵,给我这老皮老骨吃了,浪费呐……吹茶啊吹茶,这茶都凉了许久了还吹,生怕别人不知心不在这儿。这魏啊,来日如何,我这老的也实在是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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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青玱是个聪明人,他从前不是国子监出来的正经子弟,是个从泥巴地里蹿大的祖坟冒青烟。他人聪明,在下边见惯了下等人求生的丑恶嘴脸,摸滚打爬啃着旧书文要死要活地搏了个状元爷的名头。

可他好容易跑到上边瞧,却发现那些个衣冠楚楚的上等人升官发财也是一个路子的丑恶。

他前半辈子忙于不动声色地争权夺利,后半辈子忙着给自己竖立一个史册好名,忙着忙着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收个徒弟么?

收罢!他于是把那些个朱门绣户的好公子招入门下。收徒是收了,可是戴着面具演良君子,渐渐地觉着自己像个窝里窝囊的下贱戏子。

他想不明白,凭着一时的冲动负手跑到地方市井腌臜地里溜达了一圈。他装作不是从前此间的来人,像个过客一般窥探里头人的艰难,却好似披金戴银的硕鼠遇见了旧时的自己。

他是从那时开始睁眼的,在这混浊不堪的尘世里,他终于看清天上手足相残,看见地里人犬争食。

他跌倒在因雨水而泥泞的田地里,终于回到了归处。

段青玱是党争的过客,魏束风还是三皇子时曾与太子争权夺利,他那时是个阖了眼的佛,不动百姓他便能不偏不倚,以至于魏千平与魏盛熠明争暗斗之际他也把眼半睁半闭,谁坐上哪个位子都没关系,不碍民生,他便能不出手。

可魏千平无能,又逢天灾肆虐,魏楚操戈,万民哀嚎,他才终于出了山,扶持魏盛熠夺位。

然魏盛熠显是自有打算,他瞒着自个儿与蘅秦牵上了线不说,许多事也根本就没打算听他的。

只是段青玱这么多年瞧人,也积攒了些经验,他总觉得魏盛熠不是个昏的。

可是就这么瞧至今朝,魏盛熠究竟是真不昏,还是自己这老顽固不乐意承认魏盛熠昏,他也是云里雾里。

如今同魏盛熠这么一谈,只叫段青玱明白了个事儿——这魏盛熠的手段委实不浅。

燕绥淮是他的棋子,而从那许渭居出能搜出谋反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是魏盛熠想叫许家死了。

段青玱是抱着魏盛熠今儿要请君入瓮的心思入宫的,哪知赐茶,不赐毒酒。

“他这是知道了还是不知呢?若是不知还能事先备好信件么?这魏盛熠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

段青玱在心里算着账,算着算着笑起来,这次没有结果的刺杀虽可能叫魏盛熠于己的信任碎灭,可至少叫他知晓了那宋落珩、季况溟和徐耽之都不是个忠的。

可来日会如何,又会有多少个王呢?

段青玱笑一声:“问问天公想要多少个儿子罢。”

段青玱饮尽最后一杯茶,扶着略微佝偻的腰出殿去了。冬雪撒在他的白发上头,在这半入土的老头儿身上本该添上的沧桑却一点儿也瞧不着。

没关系的,这场冬寒终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