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302)
那池湛机灵,他明白池彭杀人过后要斩草,估摸着很快便会来灭他的口,便事先在山林中买下个屋子,打算在那里藏一阵子,哪知后来外出采果填肚子时不慎跌落山崖,死了。顾步染也就借其屋扮作了山民,辗转成了名伶易绪。
“式微,式微,胡不归?”那话还在耳边荡。
顾步染停了步伐,阖紧了眸子。
黑夜中匍匐的硕鼠不敢窥光,非不愿归,是不能归。
他可活,可生不如死。
徐意清还在缱都,若他回去,应是能见着她一面,可他一身贱皮,只怕再不敢瞧她,怕的是玷污。
顾家满门覆灭,若他回去,兴许能叫香火延续。可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能做的唯有孤零零地守着那空宅,于团圆佳节抹泪,再掰着指头数忌日。
池彭猖狂得意,若他回去,或可斩杀那池彭以报血仇。可池老如今就剩了他那么个儿子,难不成也要叫池老忍受顾家的苦?
走么?要走么?——在衡京的上千个日子里,他无数次这么问自个儿。
他一个心比天高的,将身子卖给了多少权贵才成了青楼头牌,他又陪寇仇齐烬尝了几回鱼水才等来楚冽清替他赎身。夜夜贪欢叫他呕秽不止,哪怕吐出的东西只剩了些酸水也依旧不得喘息。掩饰身形的药他一直没停,吃到今朝他的身子已再回不去从前,一月总有那么几日是个半瘫。
然他杀了楚冽清,又将楚国势力搅个天翻地乱,那齐烬尝着他相赠的海棠糕,舔着尖齿还以为终于把他征服,却不曾想那甜糕里边藏着多厉害的毒。
值吗?不知道。
这皆是些算不清的账。
走么?还走么?——唯有这次才真的算是走。
可是他熬过了那些个屈辱日子,就算能跨过这方草野,他也没本事跨过自个儿心里的坎。他和自个儿较劲太久,这会儿已再没力气翻过山岭。
于是他跪下来,向北边磕了头:“蠢才顾步染,德薄能鲜,仰愧于天,俯怍于人,早不该苟活于世。”
顾步染说罢,手一挥便叫长剑出了鞘。
风吹草动的窸窸窣窣声响随即被血肉裂开的声音掩盖。
翎州不回家的儿郎,终被枯草埋去。
他再也回不到他的翎州。
矮坡之上,适才经过的孩童忽地顿住了脚步,不知是什么驱使着他回身去瞧。芳草蓁蓁,只见顾步染如一块巨石跪立其间。
那孩子瞧着,只拽了拽他太爷的衣袂,童稚的嗓音随着风飘:
“那哥哥怎么跪在草里一动不动呢?”
他太爷是打侧边过来的,知晓那人已被长剑贯体,只趁着鲜血还没大肆涌出,把孙儿抱起来颠了颠,稳住身子便往另一头走,道:
“那位小兄弟他呀,他回家咯!”
“回家?这草野上也有他的家吗?”
“嗐——咱们是地上长的草,家在这儿,那就在这儿了。有些人啊他就是飞蓬,天地为家,一生就为了那么一个愿,愿望成真了,他就算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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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庄明淌着泪用手向前爬动,扭曲的躯干与翻烂的皮肉被溢出来的腥黏鲜血随意粘合起来。
“如何,当时你先生问你的,今儿你可有答案了?”江临言问他。
“老子不知你在放什么狗屁!”辛庄明痛得近乎晕厥,只还厉声道。
江临言笑了一声,方毫不怜惜地拿剑悬在他的额上,居高临下道:“问你,要怀着替你爹娘报血仇的心思去死,还是要活着杀北狄呢?”
辛庄明抖着身子,恨道:“你们杀光了这寨子上下老小,还妄图劝老子归降,做他娘的春梦去!!!”
这山洞之外隐有马蹄声,不出多时便见沈长思提着剑进来。他来时恰对上辛庄明的眸子,被那人恶狠狠剜了一眼来。
沈长思没甚反应,只去探地上躺倒之人鼻息。
一个没活。
沈长思收回指来,挪步至江临言身边,拿剑鞘去挑那辛庄明的脸儿,吊儿郎当道:“哟!少帮主,今儿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疼不疼?”
辛庄明朝他靴边啐一口血沫:“你个杀千刀的,如今还搁这儿惺惺作态给谁看?!”
沈长思倒是平心静气:“你同我说过的,你要下山。”
辛庄明气息急促,他仰颈冲沈长思吼道:“江壹!!!我爹娘平日里待你不薄,这寨子里又有谁人曾亏欠过你?!我爹他们那般的信任你,将这寨子里的孩子全交由你管束,到如今,你却是连一个孩子都没放过!”
沈长思面沉似水,双唇经了几日折腾有些发乌,他语气凉薄:“你爹是山匪,这寨子上下皆是山匪亲眷——都该死啊。”
那辛庄明闻言狂笑起来:“皆该死?所以你现在还愣着干嘛呢?!杀了我啊?!你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呢?!”
“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想么?为了剿匪,害死我多少兄弟!”沈长思忽地俯下身来捏住他的面颊,“你倒还有胆子来同我算账!我告诉你,你爹他们杀的人,叫你死千万次都不够偿!”
辛庄明咽下喉间上涌的一口血,艰难道:“你究竟是从哪里跑来的畜牲?!”
“我?我是剿匪不得,夹着尾巴狼狈南逃的沈家狗!”沈长思笑得森森似阎罗。
“你、是沈长思?”辛庄明身躯倏地一僵,而后笑得发抖,“好一个武状元啊……我先前那般嘲讽你,你是不是觉着忒可笑啊?!”
“哎呦!你二人甭吵吵啦!”江临言蹲下身来,将一封信往他眼前递,道,“辛庄明,你不是想知道我缘何留你性命么?自个儿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