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376)
辛庄明甩袖要出去,那沈长思却是忽地抽手攥住了他。沈长思手上断指太多,这般拉扯,他却只能感到细微的骨骼感。
辛庄明无意叫沈长思难堪,没有垂头去看,只是顿步,将眉宇皱得不能再深,说:“你甘心被人可怜么?你自揭伤口……你的自尊究竟都丢到哪里去了?!”
“我如今就是个瘾|君子,是个废人,今朝不死,何谈尊严?”沈长思挺了挺颈子,“来罢,杀了我,报仇,日后别再想了。——庄明,你就当为师求你!”
沈长思之恳切彻底碾碎了辛庄明的心脏,他不甘地抹泪:“想死就快些闭上嘴!!!”
沈长思不听他的,笑吟吟道:“你师父可是个武状元,后年秋若武举再开,你可得考一个送到碑前来给为师瞧瞧!”
沈长思阖住眼,唯觉眼睛烫得很,他展掌去抚,方知垂泪。然就是刹那间,一柄长刀遽然贯穿了他的颈子,他还来不及失态便死了。
“考个屁!谁答应你!”辛庄明哼唧着边抽剑边掉泪珠子,说罢又扑通跪在了榻侧。
李迹常适才侧耳听帐,这会儿知晓一切终了,便进来看人。
那辛庄明见状忙扭头抹泪,李迹常不理他,只把沈长思搂在怀里,与他耳鬓厮磨。他强烈的心跳震动着沈长思失去脉搏的尸身,好似下一刻那人的心脏也能再度跳动。
李迹常没哭,像是当年他姥爷抱他在膝头摇晃,不停呢喃:
“长相思,摧心肝【1】啊——”
“长思,我的长思……”
***
魏·缱都
京城刚下了雨,这会儿秋意酣浓。
好凉。
那缩在由轩永暖过一遭的被窝里头的沈复念忽而打了个寒战,只依旧将季徯秩寄来的书信攥在手上瞧。
然他那眼睛又开始不中用,他眯了眨,眨了眯,怎样折腾都看不清字儿,索性揉了起来。然而他揉着揉着,竟揉出一股暖流。
泪珠滚着,胡搅蛮缠似地停不住,活似给他洗了把脸。
沈复念满不在乎地用手刮着,却给那进屋换炭的轩永嚇了一大跳,他急急问道:“主子,您这是怎么?”
沈复念把脑袋摇了,说不知道,片晌又微微撑身起来,说:“不行,轩永你扶我起来,咱去佛堂里给我哥烧几柱香,求佛祖保佑他平平安安。”
轩永失笑,道:“成,只是适才外头下了雨,这会儿凉,您感染风寒还没好,奴给您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再搀着您过去。”
沈复念点点头,接着躺下去念信。
后来佛堂亮了烛,轩永把那地儿烘暖了才去叫人,谁料沈复念竟已就着秋窗飘进的潮气睡下。
轩永蹙着眉替沈复念扯褥子裹好,到底没去吵他,后来又跑到佛堂把烛火给吹了。
轻飘飘地,吹走沈家一条命。
***
翌日,沈复念起了个大早,一双眼肿得不像样,恰巧最近眼睛不大好使,他也懒得服药,便唤轩永拿条白布来给他遮眼。
梳洗之际,他照旧同轩永闹,闹着闹着,白绸滑至额上,有如孝带一般。轩永见状赶忙把绸带子松了,沈复念却像是没察觉,只说:
“快些给我系好了罢,今儿我得遵照侯爷意思,去会会那常之安的,可不能误了时辰!”
***
如今内阁首辅共八人,其中因着史沈二家贪腐案升任者,有户部尚书常修,大理寺卿何夙及御史中丞沈复念;除此之外五人,为门下侍中白仁,中书侍郎洛仲与梅观真,及两位少言寡语的三朝元老。
把持朝政的八人当中有四寒门,与缱都九家平分秋色,这于常年而言分外稀奇。可在这乱世当中,没人再去计较这些。
今儿常修与沈复念约着未时在茶楼会面,他二人先前在政事堂虽是常能见着,在外头却是头一回。
常修把手一推,说:“大人。”
沈复念蒙着眼,凭声音远近断他举止,不拘小节道:“嗳!常兄,你甭和我这瞎子客气,咱有事说事,这些虚的,我也瞧不着,不必再做了!”
见那人依旧无言,沈复念又补充说:
“大人若是在意曾参与弹劾我沈家一事,那下官还是在此把话说清为妙。下官本该谨遵孝道,视您作仇雠,可是下官因着良心,没法子做到那般地步。正巧下官又是个瞎子,就把那事都过眼云烟,您也不必过分在意。”
常修轻轻咳声,又瞥了那轩永一眼,后来虽听话免去许多繁冗礼节,说话调子却仍旧恭谨,他道:
“陛下赴北前组建内阁,内阁首辅八人当中,在民间声最响的要属洛家那位大人。其亲姊与侄儿如今皆不知所踪,他倒是凭借一副好口舌不再凭靠祖荫,青云直上,不知得百姓多少欢颂。如今我们不怕昏官挡路,怕的就是他这般颇有主见的清君子。”
沈复念琢磨着:“洛仲么?他从前便与梅氏二人私交甚密,再加上陛下离京之前给那梅观真也升作了正三品的中书侍郎。段老殁后,中书令一职出现空缺,那二人可就是中书省的俩交椅。今儿又在内阁聚首,若要共起浪,得猛!”
常修点头:“在下忧心之处便在这儿了……今儿臣受季侯之令奔回震州,没法再盯着那二人,这会儿实在放心不下。”
沈复念闻言却是一点儿不着急,只吩咐轩永去同茶楼掌柜买几两手中茶叶,才又吹着茶沫说:“没有天子作墙垫背,文官起不了浪,只有武官才吓人,不是么?”
“此话差矣!咱们这缱都,那总和禁军闹的,您忘了是谁了?还不是那些个年富胆高的太学生!洛梅二位大人皆是太学出来的真君子,来日若是他二人合谋篡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