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401)
沈复念起先只是在茶馆楼上开了扇窗,冷眼观着。他行事鲜少思虑后果,惯常随心,便在那些个自称薛党的太学生兴致高起时,迎窗浇下一杯被朔风打凉的茶。
当年诸太学生能忍下林题临头一壶热茶,那是因他们与林题志同道合,亦是因他们皆寒门,他们皆可怜。
如今碰上这么个名声倾颓的沈家半瞎,他们哪里能忍,一个个的见状都抄起棍子往楼上赶。
恰这时,城门轰然倒塌,压死其后数十禁军。方铭胸膛扎了不少箭矢,他不堪那铁的重量,向后倒去,一个不慎便翻下了城楼。
黝黑的皮肤上沾满了脏腑破裂的红艳血,他来得似飓风一阵,走时也带着英雄末路的悲凉夺目。
沈复念被人揪着长发从茶楼拖到大街上时,那方铭恰自城楼翻落。
那两对疲惫的血目与盲眼惊人地碰在一块儿,撞出了银铃般的两声朗笑。
那之后,有人粉身碎骨,有人吃了一嘴他人脚底灰。
***
夜半,雪略止,落了冬雨。
轩永的呼唤在寂静黑夜里响个没完,却没能寻到他家二公子。雨声淅淅沥沥,沈复念咳出喉间堵着的一口血,用被泥水泡湿的袖摆抹了抹嘴。他吃力地睁开发肿的双目,然却与不睁无异,不过多了些许微光。
他知道眼前有人,且只凭借那糊作一团的黑影黑影来看,那人身形像极了沈长思。他于是开口,带着点哭腔:
“哥。”
“嗯。”那人应声。
是他哥,却不是沈长思。
他的表兄颜阳雪此刻撑了一把玄青伞,伞骨往他那头歪了一歪。
“是你啊……”沈复念闻声怔怔说。
“是我。”颜阳雪蹲身去搀他,拇指揩过他黄青一片的面颊,他略有心疼道,“心里再落空也藏着点儿,轩永匆遽前来,将我家府门敲得险些烂了,你哥我为了找到你,亦是费了不少劲。
——“疼不疼?哥带你去医馆罢?”
“不去。”沈复念摇着脑袋,被泥水泡烂的手探着向前揪住颜阳雪的袍摆,他强忍心慌,问说,“薛家攻城,城中自当吵嚷,为何此时会如此的安静?”
颜阳雪在他右臂上摸了遭,而后攥住说:“阿念,你先起来。”
沈复念借力起身一半,只跪在雨水中,雨水浇过他那对盲眼,搅进许多泪珠再一道从眼眶滚落,他说:“哥,你同我说实话。”
颜阳雪咬紧腮帮,终于看向了那火光滔天的宫城,他松口:“复念,缱都城破了,日后再无魏家,你呀、莫再念了……”
***
颜阳雪揽着沈复念往巷外走,身后巷里倒了几个太学生,他们胸膛上的紫拳印被雨水洗了又洗。
不远处一檐上立了俩人,那四十上下年纪的男人俯视着那条空巷,慨叹一声:
“杀人于七拳之间,好一个颜家拳法!他颜月晦从前逢人只道习了点颜拳皮毛,如今瞧来,该是学着了精妙。——当这魏家的文臣,最忌讳的便是文武兼得,他也是聪明。”
“要杀么?”身侧那位佩刀者问他。
“这般未免太过残忍。”薛止道说。
斗笠将温的眼给遮去,他瞧雨半晌,良久也没应声。
薛止道背手身后,见状才又补上一句:“那二位大人如今是颜沈二家骨,若是连他俩也折了,他颜沈二家的的经脉脏腑是一个也活不成……那二位才干出人,薛某若是计较他们今朝身在曹营心在汉,来日难免后悔顾小失大。”
温漠声:“养狼为患,自取灭亡。”
薛止道舍不得似的眺了那走远的二人一眼,这才温温道:“这夜雨来得着实急,温大将军与其陪薛某在这儿淋着,不如快些进屋歇着罢。”
***
隆冬将至,薛止道在攻破缱都第二日便下令筹备新帝登基之事。然政事堂里头,除却梅、洛二人外,皆抱病窝府。
薛止道没过问。
三日后,天色雪青,受位礼晚些时候便要启办。
乱局当前,这受位礼又办得匆忙,十六州不少边臣无法赶至,就连这缱都臣子也来得稀稀落落。那薛止道便在青砖上驻步,笑着要宫人带着些薛兵,将那些个抱恙的好大人们挨个“请”过来。
这回薛止道大动干戈把那些个固执的大人请来,没来的多半已见了阎王爷。待到那些个能来者皆到来时,已然误了吉时。
薛止道只端端立在数阶之上,不以为意,见韩释点头,便示意仪仗队起步。
薛家改姓登位,百官皆是头一回见着个不登坛受禅的异姓帝王。那些老的少的,个个瞪着眼,含着声,勉力不露惊惶。
薛止道拾步而行,在千千灼目前接过韩释端上的半玉玺。
朱红宫墙上停了只山雀,那小畜生啁啾不停,那百官却瞧着瞧着在面上挂了几条泪痕,却又不敢放声抒亡国痛,仅能如哑儿般仰起头,悲恸地在心底嘶吼。
先前人人嫌恶魏盛熠,如今那高门薛家要换天,他们却变作了泪水人儿,似乎脏血冠着魏姓还是比贵血冠着他姓来得好得多。
薛止道面上始终摆着从容,依着删繁就简的仪礼迅速走尽了这一登临九天的必经之路。
礼毕,青砖之上跪满了那些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魏家臣。薛止道转动着半浊半清的眼眸,掠过沈颜二人,又看过洛颜俩人,直盯住了那迟迟未跪的史迟风:
“爱卿,你不跪么?”
“狗屁的卖国贼子,要叫老子拜你这下作蠢驴,老子不如寻个茅坑跳了!”史迟风袖一甩,指头已然指向了那新帝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