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客(407)
宁晁拍尽手上草屑,打开自个的行囊不知在翻找什么,说话时也没抬头:“侯爷从前虽好礼佛,却似乎并不虔诚。”
“嗐,我今儿是真真怕了。”
宁晁闻言噤声不言,直待从包袱里翻出个盛满酽茶的水囊,递给了季徯秩,才说:“稷州最是意气风发的季侯爷,哪知怕呢?快快灌几口茶,醒醒神!这几日在下没见您阖眼,许是累了!再过七八日咱们便能赶到缱都城外,那时可真就没工夫供您休憩。”
“我若不装出个怕事模样,不慎叫胸中意气冒出个尖儿,便要失了本心,叫那些个慈悲皆散去,通身扑在如何将那薛止道剔骨焚尸——!”
季徯秩盯着那城楼,泄了些许淡笑。
那宁晁瞧着那艳丽姿容却是不禁打了个抖。
“朝升,上马吧,这庙观无处供你我烧香,来日咱们给薛侯坟头上香不也顶好吗?”季徯秩又说。
“……侯爷您、今儿到底是恨不恨薛侯呢?”宁晁想不通,便问。
“我是觉着不恨,你觉着怎么样呢,你觉着我恨吗?你觉着我在借机寻仇吗?”
宁晁没回答,只又听季徯秩笑道:“江师叔可是要我杀他做了断呢!”
第181章 寒雨时
寒风扑打着枯木的弱枝,叫那些个枝条歪倒着压人。宁晁面上被它划开道细痕,冒了一星子血珠,却不过迎风甩了甩脑袋。
季徯秩替他拨开面侧尖枝,再叮嘱了句当心,便打马走远了。
宁晁顿步搔了搔伤口侧畔,愣愣盯了那人背影良久,方跃马而上,扬鞭跟了过去。
他骑马时心不在焉,想,这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较量活儿,自个终究做不来。
想着想着,手指忽而摸上肩头,又无端端地担忧背上刺青有一朝会全叫刀剑所洗。
将近晌午饭点,道旁村坞上头飘起袅袅炊烟。他望了望,搓着手哈出口白气,说:“好想回北疆啊……”
***
魏·鼎西
柳契深同敌军纠缠,为释李营后撤提供了充足时间。城中民早早便南下避战,今儿仍须撤离者无非李家兵将。
李迹常的赤红马跑出这边城时,城中的粮草已是该搬的搬,地里长着的,也叫烈火给烧尽了。
杨亦信正立在那焦黑的土地上,战靴在土中拨弄半晌,却只见些未烧尽的草根。
——城里连粗粮都不剩,甭提好吃好喝犒劳将士。
杨亦信叹了口气,回身去问候麾下亲信,哪知会他们个个面目憔悴,已是几日未歇。他的喉头不由得哽了半晌。
他不忍再打扰,索性攥紧拳头挪了地儿。他挤进一圈吵嚷着要造反的人丛当中,安抚说:
“弟兄们,军粮已唤西边的火兵加急送来……今夕城中火已然扑灭,姑且先去寻个好屋歇歇脚,取暖用的炭火顷刻我会差人送去。天寒,可别冻着了!——大家伙都散了罢!”
那些草莽汉哪里听得这话,只叫怒火烧了脸,若非那些个虎背熊腰的秦兵正候在一旁,叫他们不敢轻易则声,他们定要大闹一通。
“朝满。”格图招手要他过来。
“老将军。”
杨亦信小跑着过去,站定后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脑袋,俨然个不识事的黄毛小子。
“你抬起头来。”格图说着,粗手握住他的双臂,“如今我们占了上风,在此处歇停,若叫敌军召来援手,我们可要吃大亏!”
杨亦信眼眉微皱,说:“可此战我军虽说得胜,士气却很低迷,我是想……”
格图不容他再说,厚掌不耐地在剑柄上滑动,他道:“朝满,你当时不该空口许诺。”
格图这是在说杨亦信前些日子攻城门时脱口而出的办宴豪言。
“可是老将军,您也知这烽谢营当中将士多数曾为阶下囚,其中心怀苦衷者自然是有,可多数还是分外自私之徒,那是若无犒劳奖赏,定然摆不出劲头!”
格图摇头,他说:“朝满,我年方十六便领兵打仗,也曾以为若要鼓舞士气,非犒赏不可。可是不对,长生天以落红自肥要我们明白,万物皆如石潭之中的清水一般流动,有得即有失。今儿你给将士奖赏是叫他们‘得’。可是你忘了‘失’比‘得’更叫人怖惧。世上人不一定渴求钱财亦或美餐,唯有一事叫多数人执着认作‘不可失’,那便是‘命’!”
杨亦信愕然,老格图却照旧云淡风轻:
“你必须将他们的‘不可失’握在手心,才能驱使他们。”格图回身,指向军阵后头那些个拉弓的将士,又说,“看见秦军后排那些个弓手了吗?他们的箭从不射向敌军,他们的箭从来射向的都是自己人的心脏。”
猎猎沙风卷来,叫战甲红缨飘扬不停。
杨亦信掐着掌心:“如今烽谢营已来不及安插弓手布此阵……”
格图仰天大笑:“朝满啊,用不着布阵!你眼前的这些个秦兵可不就是你们烽谢营列后的弓手?朝满,我给你当受箭的盾,去承受那群卑劣者刺来的矛。朝满,你去同他们说,我勒令你进军,否则……”
杨亦信眼底浮上一丝苦笑,他接过格图的话,说:“……杀无赦!”
***
边城破了,李家军沿道跑回首城。
李迹常自打回来后便一直歇坐在城墙上,任由黄沙给他的银甲覆上灰蒙的土黄。
他生性乐观,从来乐呵不知愁,若是当了宰相也是个肚里能撑船的。然他今夕饱尝苦痛,稍得清闲,心里头便又要嚼起故人旧事,悔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嚼啊嚼,想到被逼服五石散的沈长思的眼睛,思索那轮桃花白月的消亡,是否与自个经久贪慕有关,是不是他若不曾向老天许愿师门重逢,今儿沈长思还能活在这九道十六州的某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