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且吉兮(24)
他哭够了后,才慢慢地抬起头,看见苏和额乐的侧脸抵在自己的视线上方,朝自己看过来。
眼神还是如同平时一样的虔诚和悲悯。
而自己脸上还挂着没干透的泪珠。
周安吉甚至怀疑,苏和额乐的这副眼神是不是可以不加练习的,从天生就如此。
他可以对草原上的每一只小羊、每一棵小草都抱有同样的哀伤与同情。
而羊和草尚且没办法感知到的更深层次的情感来源,周安吉在此时此刻也有了一些细微的觉察。
他听见苏和额乐说:“哭一会儿吧,阿吉,就当是今天的阳光太刺眼了。”
周安吉从小到大就不爱哭鼻子。
因为他想拼尽全力地向周围的大人们证明,他是个很坚强勇敢的男孩子。
所以就算到了某些很难捱的时刻,他也会逼自己硬生生地挺过来。
因此,不用瞻前顾后地释放情绪,尤其是悲伤情绪,在他这里变成了一件异常难为情的事。
他抬着红红的眼圈儿去望轻轻搂着他的苏和额乐。
见他已经收住了泪水:“哭够了吗?”,苏和额乐问道。
周安吉眨着眼反应了几秒,也没答话。
“没事儿,想留着下次哭也行。”他听见苏和额乐说。
周安吉被逗笑了,噙着一双泪眼问:“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故事了。”
苏和额乐也跟着他扬起了一点嘴角:“任何你想哭的时候都可以,不管是高兴地哭,还是难过地哭。”
“你不会还要说什么,‘我的肩膀借给你用’这样肉麻的话吧。”周安吉哭过后的声音哑哑的,此时正安安稳稳地窝在对方肩膀上,口头却止不住恃宠生骄。
苏和额乐知道对方已经从这股庞大的悲伤里缓过来了,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肩窝上这颗毛绒绒的脑袋:“如果你想的话。”
紧接着又道:“不过我的这身蒙古袍上全是你的鼻涕,等会儿回家后你得给我洗干净。”
周安吉抬起头狡辩:“不是鼻涕,是眼泪。”
苏和额乐扯着唇角笑得更厉害了:“不管是什么,反正你不准抵赖。”
安静了片刻,周安吉又试探性地问:“阿乐,你等会儿还带我回蒙古包吗?”
“不然你想去镇上住你订那个破破烂烂的旅店吗?”
他摇了摇头,发丝扫在蒙古袍的绒面上,沙沙作响。
“我会在这里呆到夏季转场结束,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和我作伴。”
“反正你吃得不多,比小羊吃得还少。”
第14章 绝对可爱
周安吉不知道蒙古族的夏季转场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阿乐也没有给这份陪伴定一个十分确切的时间点。
不过周安吉不在乎,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和阿乐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用他前二十几年的痛苦经历换来的。
所以,快乐是他应得的。
苏和额乐也是他应得的。
就这样,蒙语学习计划在有序推进,《蒙古族文化调研》也完成了大半。
只是最近天气不太好,星空还没拍成。
于是周安吉在学习之余,又重新拾起了闲置的相机,把没边又没顶的草原拍腻了之后,又开始对着苏和额乐和他心爱的那只小羊羔搞各种创作。
这晚,他们吃完饭后,像往常一样端着小木凳子在蒙古包门口闲坐时,周安吉大方地把自己的一系列偷拍作品拿到苏和额乐面前炫耀。
像个小孩子在骄傲地分享自己心爱的玩具。
苏和额乐虽然不懂摄影,但也能够凭借他直白的审美方式判断作品的好坏。
他接过相机,饶有兴致地翻着相册里阿吉拍的各种场景的自己。
光线、构图、色彩全都在线,是他这个外行人看了也忍不住夸几句的程度。
“怎么全是我?”他扬起一点嘴角,并没有立刻展露心中的赞赏,问道,“就这么喜欢拍我吗?”
周安吉被问得不知所云,只觉得阿乐看似随意地抛给他了一个顶级的难题,他答喜欢也不是,答讨厌也不是。
苏和额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为难人了?他想。
“不,没有啊。”周安吉只好顿了一顿,“你翻翻后面,还有小羊和敖都。”
“你这么喜欢拍照的话,过几天跟我去那达慕大会上拍吧。”苏和额乐把玩着相机没抬头,很平静地发出邀请。
“那达慕大会?”周安吉一惊,心里猛然升腾起不久前阿乐许给他的承诺,关于他年少时的故事,居然近在眼前了,“是什么时候?”
“后天。”苏和额乐答。
每年农历六月初四,正值水草丰茂、牲畜肥壮的时节,蒙古族人民会在草原上举行一年一度的传统盛会。
那达慕,蒙语里是“娱乐”或“游戏”的意思。
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人们会在这天举行规模庞大的祭祀活动,喇嘛们要焚香点灯、念经颂佛,祈求神灵保佑,消灾消难。
苏和额乐告诉周安吉,现在的盛会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在这天,人们主要会举办摔跤、赛马、射箭这些传统项目,会有乌兰牧骑的人到场表演节目。
盛会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之时,草原男女会穿上蒙古袍,伴着马头琴声,在篝火旁边轻歌曼舞。
周安吉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这种民族风情极其浓厚的盛会,自然是非常期待。
尤其是当这份期待同时承载着节日本身,以及苏和额乐的年少故事两个重要因素时,周安吉高兴得差点要从木凳上跳起来。
不过为了不再次重复“阿乐嫌弃他像个游客-他生气-阿乐道歉”的步骤,他只能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