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且吉兮(4)
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仍在进行一些没有章法的“下马”尝试。
他放低身体伏在马背上,双手抱着白马的脖子,脚上依然是胡乱地蹬。
“抱歉,我以为你冻得神志不清了,情急之下才把你抱上马的。”苏和额乐立在马旁边,正一边拉着缰绳一边抚着马脖子安抚白马。
然而这句解释显然来得有些晚。
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下,苏和额乐看见白马撒开了前蹄,猛地立起身体,像是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
接着,一阵沉闷的坠地声随之入耳。
“啊!痛!”周安吉只感受到了短暂的失重感,接着就是脸颊狠狠地与草地接触。
青草香、潮湿的露水、杂乱的泥土味道,一并裹挟了周安吉的所有知觉。
右腿膝盖传来后知后觉的钝痛,并且愈演愈烈。
这一切都发生得有些太快了,完全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
他只知道,自己正只身坐在草原上等云散开时,忽然有个叫苏和额乐的蒙古族人骑马跑到自己身边,二话没说便掐着他的腰把他放到了马背上。
接着白马受惊,自己坠地,膝盖受伤。
此时,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终于安抚好了那匹叫作“敖都”的白马,将它牵到了一旁去吃草。
然后向他走过来,蹲下身体,声音温柔:“还好吗?”
周安吉双手撑着身体坐起来,对自己的无妄之灾抱着十分的怨气:“当然不好!”
苏和额乐没有说话了,他试着撩起了周安吉的右侧裤腿,直至膝盖露出来。
白皙的一节小腿被苏和额乐的掌心握住,周安吉很诚实地将全部重量放在了对方的手掌中。
像是在发泄怨气。
可对方还是稳稳地托住了他。
温暖又干燥,来之不易的热源是在这片草原上很欠缺的东西。
苏和额乐轻轻揉着他的膝弯,周安吉的焦躁情绪很意外地,正在一点点地被抚慰。
直到这个时候,他在很近的距离下,才堪堪看清夜幕下这个蒙古族人的模样。
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头发到耳垂这么长。
并不是他刻板印象里蒙古大汉的样子。
苏和额乐穿了件深色的蒙古袍,是藏青色,或者是黑色,在夜里有些分辨不清。
腰间的绑带泛着一片金属色的光泽,绑带右侧悬挂着一把小刀——
这是先于眼前这个人就吸引到周安吉的东西。
“你是医生吗?”周安吉问。
“我不是医生。”苏和额乐说,“所以我没办法给你治疗,而且现在天太黑了。”
“那你是人贩子吗?”周安吉又问。
苏和额乐听到这句后茫然地抬起头,反应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多少有点冒犯:“我也不是人贩子,我只是以为你冻坏了,抱歉害你摔伤。”
“噢。”周安吉在心里给对方贴上了“好人”的标签,“那你是什么人?”
苏和额乐重新将他卷起的裤腿放下:“我住附近,是牧民。下午去镇上办事耽误了一些时间,才会在这个时候路过这里。”
对方紧接着站起身来,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又补充到:“没办法,你现在只能跟我走了。”
然后对着他受伤的膝盖昂了昂头。
周安吉像是被内蒙古的温度冻坏了脑子,坐在草地上呆了几秒,问到:“跟你走?去哪?”
苏和额乐说:“去我的蒙古包,明天给你找医生。”
自己犯的错误理应由自己负责收尾,苏和额乐觉得自己的安排并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周安吉的回答却没在他的意料之中:“我不走,我还要留下来拍星空。”
“拍星空?”苏和额乐看了眼周安吉身旁的一堆摄影器材,顿时明白了对方来这里的目的。
他顺势仰头看了看天。
阴沉沉的,连月亮也被遮在了云后,于是下定结论:“天气不好,今晚能拍到星空的概率并不大。”
论述合理,语气平静,像是在与对方做什么谈判。
可周安吉仍然很犟:“就算拍不到星星,我也可以等几个小时后拍日出。”
后来周安吉回想起这段对话,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自己这时候跟一个陌生人在草原上较个什么劲。
很明显,他当时的困境已经严重到自己没办法解决的地步,可嘴上仍要和苏和额乐拌一拌。
似乎是在下意识地,向对方传递一则信号:他不喜欢听人摆布。
时间又过了很久他才想明白,自己从小到大就是这个不听人劝的犟脾气,不然也不会在草原上走丢。
但回到当时,他可以确定,自己确实是很不喜欢这种计划被人全盘否定的感觉——
尽管从很大程度上来讲,他的计划并不能被算作是一份详实的拍摄计划。
对方没有继续答话了,周安吉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双方像是在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无声对峙。
他想起了自己在十几分钟前得出的关于今晚的结论——
不算太糟,大不了就是被冷得感冒而已。
可现在又多了一个“骨骼闷痛”的困境。
并且,第三个困境随之而来——
“冷倒是其次的,以前大家都还很穷的时候,买不起厚衣服,才会冻死人。”苏和额乐说,“比较严重的是,平时人迹罕至的草原,晚上很有可能会出现狼。”
接下来一句话陡然变得很小声,像是一句埋怨:“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穷到买不起厚衣服,他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