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卌年(7)
他一贯如此,我每次遇到不快,就会让他看出来,我每次让他或是劝解或是调笑一番,所有的不快,就会消失殆尽。
他总是能让我觉得,能活着,能遇见他这么个人,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些想法,我没让他知道过,我只是在十二岁,在人成长过程中的那个小春天到来时,会偶尔用有别于弟兄的眼光看着他,会偶尔跟他说一些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话。
我问过他,嚼子,你长大了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当警察啊。
我说,你爸不是想让你当兵嘛。
他说,那就先当兵,回来再当警察~~
我笑他,长了一张土匪脸,当什么警察啊,肯定不成。当兵你也是当国民党兵,伪军,黄狗子知道嘛。
他稍微有点儿使劲儿的捏了我胳膊一把,然后在我打他之前猛往后错了两步,挺大声儿的嚷嚷。
打是亲骂是爱啊~!你敢动我一下儿就证明你是我媳妇儿~!你动我一下儿试试的~~!
我动他了。
我抄起河边儿一块小石头就朝着他砍了过去,石头砸在他身上,力道不够,他却装够了蒜,一侧歪躺倒在河边儿柔软的杂草丛里,四肢抽搐,呼天抢地,动作好像后来那个功夫游戏里主角被击败时的样子。
我嘲讽他,伸手拉他起来,他却将计就计把我也拽躺下了。就好像更小的时候在山墙后头溜冰,我们俩每次摔倒,都要拉着对方一块儿那样。
“你打算把我弄河里去么!”摔在他旁边的时候,我伸手推他。
“干嘛不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自己死去吧,我打算好好活着。”一翻身坐起来,却没有躲开,我轻轻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你看你又不识闹。”坏乐着给我下定义,他停顿了一会儿,有点儿突然的再次开口。
他说,川川,你别光问我,你将来打算干吗,想过没有?
我说我当然想过,我想……那个……我不告诉你。
我不告诉你。
多么幼稚的说法!
可那时,这是最真实的想法了,同时也是最无奈之举的掩饰,因为我当时,真的没想过自己将来要干什么。
继承我爸的衣钵,当个工人?我有那个体力吗?
照我妈想的那样去做知识分子?我有那个定力吗?
我应该出卖体力还是头脑?我将来可以拿来谋生的究竟是什么?
我真的没有想过,更不可能预料过,我只是好奇这个陪着我一块儿长大的家伙将来想成为什么角色,或者,其实我只是担心他会不会在长大之后,就扑扇着翅膀朝远空飞去,转瞬就把我给忘了。
“你也跟我一块儿当警察吧。”眨么着小眼睛,嚼子挺认真的看着我,“我爸说,警察也有文职,不用出去满世界逮犯人的那种。”
“我不当。坐办公室我嫌烦,还不如让我出去逮犯人呢。”
“你逮犯人?你也就逮我还算逮得住。”
“你以为你不像犯人。”斜着眼白了他一下儿,我心里偷偷乐。
十二岁的光阴,总是过得飞快的,我偶尔会念叨寒暑假还没过呢就好像要开学了,爸妈就会笑我,然后念叨好像昨儿刚认识,今儿你们仨就满地跑了。
我知道,他们那不算伤感的慨叹,他们对我们充满了期待的,只是,我也许作为长男,反而辜负了他们很多。
扔下学业,跑去玩儿音乐,就是一次足够严重的伤害,我成了叛徒,就好像嚼子所说的,我成了周家祖宗八辈儿老实人当中第一个叛徒。
他第一次这么说,是在我告诉他我的叛变时,第二次,是在那个他和我一样成了叛徒的夜里,第三次,是不久前的一回访谈节目上。
“周小川老师,背叛了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他的一双妹妹,他为了追随自己的理想,野蛮抗拒了一家人的殷切期望,离开了校园,一步步走进了摇滚乐的深渊。”特别欠抽的用严肃的表情这么说着,嚼子略微停顿时抬起眼皮看向忍不住笑的主持人。
“那,后来呢?”主持人试探的问,还偷偷看了一眼我。
“后来?”那揭老底战斗队的队员,裴建军同志扭过脸,用小眼睛瞟了我一下儿,乐了,“后来,我就跟他一块儿叛变了呗。”
“其实他叛变得更厉害,谁都知道他可是从复旦退学逃难回来的。”九儿在那头揭露嚼子,话说得一针见血,“我们川儿是上完学之后开始搞音乐,他是学还没上完就脚底抹油了。那叫什么来着?半途而废,功亏一篑……”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嚼子“急眼”了,“有革命就要有牺牲!我抛头颅洒热血是为了什么啊?川川你说句公道话。”
“不是为了臭显那就是为了钱吧。”我特无辜的冲他眨了眨眼。
现在想来,好像除了可笑就是可笑了。
臭显?钱?
他是为了我跑回来的。
可我却不能大庭广众之下那么说。
我想过,如若我是个女人,我会扯着嗓子对着镜头喊,或者很装孙子的用煽情的语调轻念。
裴建军从象牙塔里自杀一样的跳下来,跳进摇滚乐的深渊,是为了我。
我想这么说,我真想,可我不能。
“你以后少提退学的事儿。”访谈过后,我坐在他车里,跟他提意见。
“天地良心,这可是九儿先提出来的。”
“那你少跟着添油加醋。”
“干嘛呀,你是不高兴了还是心疼啦?啊?川川~~~~”没皮没脸的凑过来,他试图看清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