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香事(22)
或许,这才是阿娘手札裡写的松脂。
薑月窈忍不住抬头仰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一来去自如,老松树瞧上去没有寻常那麽高不可攀。它虯枝苍劲,看起来足以承载她的重量。
她的视线沿著老松树皲裂的树皮,一寸一寸地往上挪。她现在离得太远,看不清。她总觉得树皮的缝隙裡,仿佛都流淌、凝结著晶莹的松脂。隻要她攀上最低矮的那根树枝,就能够到。
她不由得踮起脚尖。
她渴望亲手摘香。
可是……薑月窈看向十一。少年正盘玩著她最初给他的那块松脂,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向她投来询问的一瞥:“怎麽?”
阳光透过层林叠翠,在少年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眉眼舒朗,望向她的眼眸干净明澈,宛若晶莹剔透的水玉。
她能相信他吗?
他会不会把她抱上松枝,然后就把她丢在那儿?
更何况,先前她还扫瞭他的兴。
薑月窈握紧手中的松脂,拢紧身上的熊皮,犹豫半晌,方轻声开口:“我……”薑月窈的声音裡充满不确定。
但不等她想好该说什麽,天空乍响鹰唳,惊空遏云。
十一倏地移开视线,抬头望向鹰唳处,纵身上树。
“十一?”薑月窈唬瞭一跳,收回溜到嘴边的话,下意识地往树前快走两步。
十一的声音自松顶传来:“改天再说,我要去瞭结剩下的单子。”
薑月窈一震。
她这才想起,当初十一同意留下时说过,他做完单子就会走。那时她觉得这样再好不过,可现在,她的心忽而一揪。
“那、那……晚上嬷嬷炖鸡汤,很好喝的。用不用给你留一碗?”她仰首望著松顶,踌躇地问道。
她想再见他,期待他回来,却不敢直陈心意,说出口的话,带著犹疑。
树影婆娑,风于山野间穿梭,递来十一的回应,不轻不重,好像他就在她身边开口。
他道:“不用。”
一句简短凝练的“不用”,阻遏薑月窈的声音。等她回过神来,急匆匆地补上一句“再见”时,林中已隻闻沙沙的风声。
她不由咬紧嘴唇。
十一不通世情,可她该记著好好告别的。结果,她连句“一切顺利”都没说,声音那麽轻,话中的意思又七拐八绕,或许十一压根没懂。
也不知道,此次一别,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薑月窈深叹一口气,看瞭眼掌心的松脂。因为握得太紧,松脂黏腻得有些难受。她神思不属地走到提篮旁,一望,继而一愣——提篮裡,不知什麽时候多瞭一把铜钥匙。
小乌龟的钥匙首,还怪可爱的。
有这把钥匙在,她便明白他们还会再见。
薑月窈舒口气,小声轻嗔:“这个十一。”
*
这个十一,借茂密的林木为道,随手借清泉为镜改瞭容貌,不多时便悄然融入山下官道上如织的人流,走进城门外不远处的悦来客栈裡。
店小二验明他的身份后,恭恭敬敬地请他穿过客栈,去后院取马——悦来客栈是隐刃阁的据点,而后院则是他们会面之地。
临近溪源香会,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住不上溪源镇裡的大客栈,便一股脑涌进这座小客栈。从进门到后院,热闹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大!大!哎哟,四哥,你又赢瞭!”
后院正在热火朝天地玩骰宝比大小,听起来人人都很高兴。
然而,十一刚跨过通向后院的月门,还没有走完通向院子的长廊,空中即刻传来一声鹰唳。
后院的笑闹戛然而止。
传信放哨的海东青始终在十一的头顶徘徊,压下硕大的阴影。十一脚步未停,神色自若地走过长廊,现身于人前。
原先簇拥在一起玩骰宝的人,此刻两两结队站立,手都放在剑柄上,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走近。他们脸上的肌肉微微绷紧,不见丝毫笑意,眸中充满警惕。
气氛冷凝若冰,唯有他们身边煨酒的泥炉与炖鸡的铁锅,在汩汩地冒著热气。
十一脚步微顿,侧首看瞭看那口铁锅。
居首的彪形大汉“啪”地将手中的骰盅倒扣在石桌上。与这一声相合,海东青一声长啸,稳稳地落在他的肩膀上,眈眈地盯著十一。
十一收回视线,将鬼面修罗的玉腰牌掷给大汉——他就是少阁主派来襄助杀第五殿的第四殿五官王。
“这是地址,速去。”大汉看过腰牌,一手按著骰盅,一手从腰际抽出一根竹管,连同腰牌一齐丢给十一。
十一信手一捞,将二者齐齐攥入手心,然后又瞥瞭眼锅中的鸡汤。第四殿立即挪步挡住他的视线。十一耸肩,提气步壑,几步便消失在衆人的视线中。
第四殿回身拧眉看向铁锅,沉声道:“全倒瞭。”
侍卫领命,赶紧灭火抬锅。
第四殿这才一摇骰盅,骰子在瓷壁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来,继续!”
他声如洪钟,侍卫们知道警报解除,松开抽刀拔剑的手,再次兴高采烈地围拢。隻是有人刀剑入鞘的争鸣声过大,暴露他之前太过紧张,惹得衆人哄笑。
这是个年仅十七八的少年,第四殿对他宽容,哈哈笑著一掌拍在他的肩上:“警惕点好,那可是头实打实的怪物!”
*
十一听音辨位乃是一绝。
喧嚣声声入耳,“怪物”也不过隻是其中一道寻常声音。
他心裡隻惦记著那锅咕嘟咕嘟冒著热气的鸡汤。
真是奇怪,他也不是没吃过锦雉鸡、喝过锦雉鸡炖的汤。而且,他的味觉早已失灵,吃什麽都仿佛带著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