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176)
我又想起,我邀请她“现在就去”时,她面上的笑,和她说过很多次的“好”。
她忽然转头,对我笑瞭笑,“总能好的。”
我于是又想起房子裡的那片狼藉,重複:“总能好的。”
我问她:“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显然愣瞭一下,而后笑瞭起来。
这是今天内,我看到的她最灿烂的笑容,也是最真实的笑容。
我确认瞭,无论程度高低,但她的确始终都有想要拉住我的目的。
从始至终。
“我叫谭千觅,桃花潭水深千尺,寻觅的觅。你呢?”
我说:“莫馀霏,残馀的馀,雨雪霏霏的霏。”
留下姓名的那一刻,我们都拉住瞭对方。
我想,我和她都明白。
她总有一天能拉开那扇被父母锁上的门,我也终于远离瞭那条名为“人群”的江流。
而我们,如她所言,人人生为匪徒,向这无限的世界夺取那有限的生活,我希望我的同犯是她。
她傢裡管得严,我便去帮她办张电话卡,留下一部手机以作联系。
等我回便利店后,已经没瞭她的身影,店员说一对中年男女带她走瞭,是她父母。
世事总难料,如此契合,我们最后却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
我一次又一次反省,为什麽不直接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她,或者不带她一起去营业厅。隻隔著一条马路,为什麽不一起呢?
答案是当时各自待著,对气氛更好。我们都这麽认为。
没人会想到,谭建成会在自己女儿身上放定位,也再没人读得懂我的苦闷,隻有独自懊恼。
自此,别于茫茫人海。
过后我思考过很多次,我继续苟延残喘,是因为她,还是她告诉我的那些话?
想不清楚答案。
隻是再也没敢随意对待一切,我认真地处理身后的杂事,认真地活著,认真地去找“谭千觅”这个人。
我用瞭很多手段,隻是当我确认她的位置后,去寻她,却已经没瞭她的影子。
学校、邻裡,她仿佛从人间蒸发瞭。
不久后,病变爆发。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麽样,但是我们一定会再见。
没有原因,这是必须。
……
我终于找到瞭她。
谭千觅,谭千觅,谭千觅……
无数次在心中默念的名字,终于活生生出现在瞭我的面前。
我很开心。
逝水
谭千觅接完水回来,看到莫馀霏正靠在床头,目光虚虚落在空中,像是沉入瞭回忆。
她轻轻合上门,站在原地安静看著莫馀霏。
莫馀霏看向她的一瞬就提起瞭笑,很自然。
她也提起笑,顿瞭下才说,“……对不起。”
喉骨划动,她错开莫馀霏的视线,低声说:“当时……我不知道谭建成在我身上放瞭定位,他当时突然找来瞭,我没机会留下什麽东西。”
解释总是徒劳的,她垂头看向地面,“对不起。”
莫馀霏眼睛弯瞭弯,微小的弧度中藏著六年的光阴。
“我也想说对不起,但谁也无法穿越回去,告诉我们‘你们没时间磨蹭瞭’。”
说著,她翻身想要下床,谭千觅见状立即走过去,把杯子放到床头的柜子上后按住她,上床翻到内侧躺下。
“他……”莫馀霏欲言又止。
谭千觅摇摇头,无所谓道:“老样子,他们吵完瞭想起来我,让我回去写题别乱跑。”
莫馀霏眨瞭下眼,躺下去抱住她。
“我们再也不学数学瞭。”
谭千觅懵瞭下,反应过来后被逗笑。
那天周四,她们学校那天临时放假,周三月考成绩出瞭,那次她数学成绩不是很好,谭建成把她抓回去后的确一直让她写数学题。
写到大半夜呢。隻是数学这个东西,不会就是不会,下次不考同类型的题,她该不会还是不会。
时过境迁,当时为之感到痛苦的公式和符号都已远去,她回抱莫馀霏,好笑问:“你之后去找我的学校瞭啊。”不然怎麽会知道这些事情。
莫馀霏承认,“你的幼儿园、小学、初中、补习班。”
说著说著,她笑起来,“幼儿园对你父亲有意见的那个女老师、三年级抢你文具袋的那个男生、四年级你空白的期中试卷……
初一你看不过去那群男生对刘棋的口头侮辱,去帮忙,结果之后却听到刘棋为瞭混进人群,也在那群男生旁边说你坏话、初二刘贇硬拉著你去揍瞭刘棋、还有那次逃课,你计划好瞭,没人发现,结果却撞上也出去开小差的班主任。”
她讲著,谭千觅也忍不住笑起来,笑著笑著眼眶却红瞭。她隻能抱著莫馀霏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对不起”。
莫馀霏摸摸她的头发,“没有找到你,但也很幸运,能够听到别人口中的你,听话的、叛逆的、聪明的、偶尔迷糊的,很多很多。”
她还想说“都很珍贵,我一个也没敢忘”,最后没有说出口,隻是安静地顺著谭千觅的脊背。
谭千觅已经说出不来话瞭,她忍瞭一会儿,察觉到情绪的反噬之后没敢犹豫,很轻很轻地哭出声。
莫馀霏顺著她的头发,手指一次又一次划过。
于她而言,即便等待和寻找无望而苦闷,但也总算寻到瞭一些珍宝,足以挨过漫漫长夜。
可她知道,于谭千觅而言,连寻找的权力也没有。
眼泪是很神奇的东西,谭千觅很少有哭泣的欲望。
可似乎一旦开闸,那些被压下的翻涌的委屈和不满,就成倍地报複瞭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