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映雪(101)
万灯摇闪,光怪陆离向她逶迤而来。
茫茫夜色尽头,又一具尸体斜挂萧然枝头。
烟归心中骇然,不知这是谁的遗骸,然而腿已不受使唤,有些木然地向那处走去。
她走近了。
颓然跌坐,这是她至交好友——既霖的尸体!
多年未见,还是如初见那般亲切,只不过她的脸惨白至极,嘴角却浮着凄惨的一抹笑,更像一卷经手数人,流传百世的画卷,古旧,荒诞而奇诡。
她不忍再看,似有感应般,有些慌张地朝头顶望去,层峦叠嶂的天,密密麻麻的云,于此刻倾轧了下来。
云霄之上,拨开重重乌云,也是同样一片惨烈的红。
总是慈眉善目笑语盈盈的南华太君,仰卧在院子里那张紫藤椅上,神态安详,面上却失了颜色,双手无力地垂下,彻底地咽了气。
定光神君怀中抱着一坛美酒,美酒却洒了一地,将紫衣染得深深浅浅,而他岿然不动,如佛像般,带着超然的笑意,圆寂了。她想起来了,这是陪她一世的怀灯。
尔后是一片火光乍起,烟雾重叠,将眼前都糊住,仍能看见条条火舌腾空而起,将宫殿吞噬,如红绸淩空飞扬,于虚空乱舞。
天吞噬了地,火海却吞噬了天。席卷之势不由蝼蚁控诉。
而身边只有枝叶飒飒如泣,除此之外,周遭寂然。
深渊之上,危石之下,红尘之间,她还剩什麽……满目的疮痍,满眼的怆然。
她听见无涯的岁月中,有人叫她。她听不清,遂揣着茫然,走向未知的黑暗。
这是一个梦。一个不知是过去还是未来的梦。
烟归控制着心神,走过一具具冰冷尸体。每走一步,便有一声情绪各异的呼唤。
有人唤她:“明华殿下!”
“明华!”“小神官。”“烟归!烟归!”“殿下。”
……
一声声,一步步,扰得她心神皆乱。很久没有人这样唤她了。
烟归沉着面色,走得稳健,看见了倒在槐树下的槐序,他的胸口插着一把破云剑,血水顺着拳头大的窟窿汩汩而流,流了满地,她好似看见了漫天的紫红晚霞,那时的天连着地,无边的宽广,无垠的辽阔。
看见了十里和长街,看见了忘忧,刘伯伯,顾婶,铁生……
看见了雪地里躺着一人,最纯白的雪中盛开着一朵红花,那是雪尽。
烟归慢慢走近了,看清了他浑身插着羽箭,鲜血如山花轻轻地绽放,像是害怕惊动春天似的,美则美矣,却隐在了白茫茫的静寂中。山外人不晓。
浮光催雪落,漫天席地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而落,落到了她的肩头,不知不觉已泪盈于睫。
烟归再回首,天地之间竟只剩她孤身一人。连不能人语的死尸也消失得无影了。
或许是迷途难返,或许是爱恨交缠,到最后只化作了一抹白,没有人愿意去读,没有人愿意走近。
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掩面而泣。
她很想问问,为什麽是她?为什麽要由她来承受这一切?可是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徒然。再去追问前因已无任何意义。
或许最好的结局便是死在祈雨台上。
烟归无助地闭上眼,任凄风苦雨淩乱身后,任重重风雪迎面而来,她的身子单薄瘦削,早已不能承受生命之重。
也许,早该选择放手。可是她那麽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她苦苦坚持了这麽多年,难道要如当年祭天一般,在万人的敬仰和期许中,只是为了完成这场雪地里的自我献祭吗?
可是,可是,她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前路未蔔,前途渺茫,她如逆水行舟之人,迎着冷眼嘲讽,独行那麽多年。
没有岸,也没有路。
烟归知道,唯有自我了结,才是最大的屈服,才是它最光彩卓然的胜利。
她认命地闭上眼,决心已下。再不能连累任何人了。这本就是她的结局。
耳边陡地响起一声来自现世的呼唤——
“殿下!殿下!”
烟归霍地清醒,头痛欲裂,求生的意志和纷繁的惨烈鲜红画面重叠,难分胜负,交织赓续。
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明华,走吧,跟我走吧。化作尘埃有什麽不好的,没有感知便没有痛苦,你就得到了永生和极乐。”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蓦地响起:“殿下,不要放弃!活着就有希望……”
“你想害死所有人吗?你还想害死谁你这个废物,你这个懦夫!你是神,你是死不了,可是你会害t死其他人!你真就这麽自私吗?”
“你在乎什麽!南华太君槐序雪尽忘忧还是这衆生”
“明华,明华,不要!”
……
烟归快要疯了,她愿意去死,她愿意去死!可为何不能给她一个痛快!她不再挣扎了,只求老天给她一个彻头彻尾的解脱,不是失忆,不是轮回,而是永生永世的寂灭,永无来生的陨落。
她真的累了。
风雪大作,狂风愈发猛烈地席卷飞雪而来,将她吞没。
浑身上下都泛起冷意,似乎是被雪给浸透了。烟归想,若能就这样轻易死去,倒也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身子一紧,似乎被一团绵软的云包裹住,温暖的,柔软的,像是母亲的怀抱一般。
烟归泪意又起,其实她只是需要一个人肯定她,告诉她,她没有错。
她慢慢睁开了眼,泪水还积攒在眼眶,将视线乱得斑驳。
“殿下,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谁在这里谁揽她入怀烟归没有去追问,她仍觉这只是一场梦,而梦境中的一草一木,都不能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