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映雪(22)
衆鬼不假思索,齐声应道:“我们相信祁医师,他可是医仙啊!若他不能救人,世上就真的没人能救我们了。”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
白无常无可奈何道:“也不是没法子。找一个生人替祁清心即可。”
只是这个法子可不可行,还得看人心。于是无常造了一场梦。
一场幻梦。
在梦中降下“神谕”——以一人之命,换祁清心重回人世。
世人大多贪生怕死,可超脱生死的,比性命更珍重的,是那些真挚、永不磨灭的情感。不乏有为了妻儿、父母、朋友,而主动赴死之人。
祁清心也没有料到,在梦中,那些人的眼中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好似抓住了最后的希望。
最终他选择了一位垂死之人,在他将要咽气之时,与他换了命。
无常在索魂册上轻轻一划,抹去了祁清心的名字。
祁清心回来了。承载着一个小镇,几万人的希望回来了。
他重新回到了人世,继续埋头制药。原以为只要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就能成功,就能不辜负衆人的期望。
可是门外求医的人越来越多,镇外的尸体已堆积如山,仍源源不断地增多。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倒在他的门前,哭喊咒骂不绝。
祁清心心急如焚,可事业一筹莫展。原来他差的这一点,已然是鸿沟巨壑,难以跨越。
那些熟识的人一个个在他眼前死去,目光里有哀求,有怨恨,有想和他同归于尽的决然。
“你不是说有办法吗?”
“你不是医仙吗?”
“你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了……”
“你答应了要救我们的,为什麽!为什麽!既然你做不到,就不要轻易许诺!”
“既然做不到,你就不该回来,你早该死掉的……”
……
祁清心的命理被改变,已是不死之身。然而每日里接触各种各样的病人,他的病情其实是最严重的。
也是最适合试药的。
痛苦加身,责任加身,诅咒加身。
无数次他想要放弃,可是他死不了,也不能死。那麽多双眼睛都看着他。
有一天他实在是累了,坐在门口喘气。一个小女孩探出头来,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揽过那孩子的肩头,温声问道:“怎麽了?”
“他们都说,你是医仙,你一定有法子救我们的……”她看着他垂下眼,灰心丧气的模样,犹豫了好久继续说道,“可是他们也说,你是个骗子……当初骗着阴差逃回来,其实你根本救不了我们……”
祁清心的唇边溢出一丝惨笑。
“你觉得应该是什麽样呢?”
小女孩歪着头,脸色惨白,病情也是不轻,仍挤出一个大大的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祁叔叔,我小时候腹泻,是你给我施针开药的。叔叔你是个好人,你的医术很好,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一定可以成功的。”童言无忌,也是最真挚最能给人力量的。
祁清心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因试药而早逝的儿子,什麽也没说,转身进了医馆。
烟归听到此处,有些不可思议,回头看了看那被绑住沉默已久的祁清心,他眼神黯淡,不知在想什麽。
他是想到了自己曾经光明坦蕩的一生吗?他也回忆起了曾经的医者仁心吗?
烟归忆及那个枉死在自己手中的男子,不由得感叹,做医师这一行风险真是太大了。
做不好自己没饭吃,做得好就要背负太多责任,一旦打出点名头后又没做好,就会遭受千夫所指。
说真的,行医不如卖烧饼。
不过烟归觉得卖烧饼也不是什麽好营生,毕竟餐饮行业风险不比行医低。
大道苍生(七)
白无常继续悠悠道。
“可惜天不遂人愿。哪怕祁清心是一个天才,哪怕他拥有世间无二的回春之术,他也没能研制出解药。况且当时正是战乱的一年,没人会在意这样一个小镇中百姓的生死。”
“当时他回天乏术,整个人已经陷入疯癫的状态了。比起人们的死亡,更让他感到挫败的是自己的失败,是自己承载着无数人的希冀,最终却亲手打碎。从来没有什麽奇迹发生,他没有研制出解药,他食言了。”
黑无常补充:“我们当时被派到另一处收魂,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就忽略了此处。当收到土地来信,我们才得知祁清心已经屠了整个小镇。”
白无常抚眉苦叹,“那些本不该在那时死去的人,早早地死了。”他将手拿下来,已然是满指的脂粉,见无人注意,赶紧若无其事地掩在了身后。
十里翻了个白眼,意思是说,别掩饰了,就是你们起初的妇人之仁和后来的玩忽职守才导致这些事的发生。
祁清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嘴唇发白,似乎也回忆起了那血雨腥风的一夜。
圆月冰冷地高悬天际,丝毫不在意月下世人是如何地煎熬,是如何地不得圆满。
千山横叠,万魂同悲。
那位仁心仁德的医师放下了医书,卸下了责任,也彻底摒弃了痛苦。
他在凉如水的月色中举起了屠刀。那本是曾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术刀,曾救下千万人,将自己捧上世人尊崇的神坛。也是一把死神之刃,杀死了曾经风光无限的自己,杀死了那位光风霁月的医仙,最终屠刀刺向了他心心念念,不惜逆天而行也要救下的苍生。
满月华芒洒在他森冷彻骨的眼眸里,将他衬得比鬼魅还要可怖。
一步一高歌,一步一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