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映雪(66)
小鬼们个个饿极了,如饿虎扑食般扑了上来,将食物一扫而尽。
唯有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身形单薄的少年,头也没擡,瑟缩在角落里。
明华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而后提着一个食盒向他走去。
“公主……”侍卫长出声制止。
明华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心,随即眉眼带笑地走了过去,蹲在了他的身边。
那小孩浑身都髒兮兮的,衣着破烂,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冻得红肿发紫。
明华有些不忍心,取了自己的月白披风搭在了小孩肩头,未曾想那披风连着手臂上的银白系带。
在月光下,两条系带将世间最不可能有联系的人联结到了一起。
明华哭笑不得,在小孩的注视下将那系带慢慢解开,这时披风才完完全全地属于了他。
她将手边的食盒推到了小孩脚边,柔声问道:“你不饿吗?”
小孩的目光一直从明华蹲下来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她,他本想说不饿的,却鬼使神差地重重点了点头。
明华莞尔,那双雪白柔软的手搭上食盒,揭开了盖子,里面芳香扑鼻的糕点和菜肴显现出来。
小孩吞了吞口水,犹豫着不敢伸手。
明华拈起一块云片糕,递到了他的嘴边,小孩就着她的手,慢慢将那块糕点吃了下去。
吃完这块,小孩的眼神仍灼灼地盯着她。
“你方才怎麽不上来领食物”
小孩别扭地垂下了头,不安地捏着短了半截的衣袖,小声道:“我不想吃东西,活着没意思。”
明华微眯着眼回想了一下,方才起争执的乞丐中确实没有这个小孩。
她挪了挪步子靠近小孩,将手搭在他的背上安抚地拍着,轻声询问:“为什麽呀”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颓废,“这世上没有在乎我的人,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总归我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的。”
“你怎麽知道没有人在意呢?”
小孩疑惑地眨了眨眼。
明华注意到他的眸子是漆黑明亮的,闪着细碎的光芒。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手,抚上他的眼睫,慢悠悠开口:“其实在这世间,很多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只是命运不给他们机会罢了。那你怎麽就知道你的苦难不是命运给你的考验呢,你要逆天而行,你要向天证明,你一个人,也能活的很好,活的明光烁亮。”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玩一个游戏了。很有意思的,你也可以试试。那就是从每日睁眼的一瞬间就告诉自己,我只剩下今日可图了,那这一天我要做什麽呢?去吃想吃的东西,去穿美丽的衣服,去见想见的人,去做所有没来得及做但很想做的事情。”
“会有人在意的,只要你不放弃自己,没有人能放弃得了你,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没有人在意你,可是春花在意,夏蝉在意,秋叶在意,冬雪在意,世间那麽多美丽纷繁的事物都等着你去欣赏,去抚摸,去亲吻。”
“如果所有人都放弃了你,你也不要放弃你自己,好吗?你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了旁人。”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明华知道在尘世间像这样孤苦无依的孩童还有很多很多,他们如尘埃般隐于世间,也许会冻死在某一个冬日清晨,也许会饿死在无人问津的街头巷尾。
“日子再难熬也有熬出头的一天,只要活着,活着就会有希望,明日之路就会是光明灿烂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明华走了。留了一坛葡萄酒,糕点干涩噎人,需要配美酒方能显现出其软糯香甜。
她没有回自己的宫殿,只在卸去沉重金钗后,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提着明灯,慢慢地绕着宫墙走。
今年没有落雪。
朱墙显得十分寂寥。
南国虽四季如春,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四季轮转,春花冬雪。它只是,没有那麽寒冷罢了。
按理说,一年至少会落一次雪,寓意瑞雪兆丰年,今年没有落雪,可见这真是不详之年了。
明华不喜欢雪,也不爱玩雪。
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一个重複的梦,梦里是一座高高的楼台,她穿着一身烈火红衣,在万人注视下饮下了那盏鸩酒。
禅师说,这叫寒酥断肠散,口感如雪花一般冰冷绵密,入口即化,而后在肺腑中凝结成冰,将所有鲜红的血液凝固,将所有鲜活,所有绚烂,所有璀璨,冻结。
明华慢慢地躺倒在地,看见了大雪纷飞,雪飘万里,漫天席地的雪如鹅毛般落下,覆到了她的身上,像是落花一般将她包裹。
可是雪没有馥郁芳香,它只是冷,带着毁灭生机的寒意,冻得她四肢百骸失去知觉,可她还能听见,听见百姓的欢呼,听见土地複苏,听见万物回春。
然而她的生命慢慢流逝了,如不归川的水,缓慢向东流,随着百川入海,没有退路,没有未来。
明华这一生,就这麽匆忙走完,所有的绚丽荣光,仿佛只是为了完成最后这场雪地里的自我献祭。
最明媚的红花融入了最纯白的大地,她听见了晴空之上,云霄之巅,降下的一道天问。
“但为苍生,覆一人尔,可曾有悔”
明华忍着疼痛,最后看了一眼她献身的苍生。
凡身所经之处,是稚子笑语,是慈悲笑颜,是无数农户的丰收之年,是千家万户的团圆喜乐。
瑞雪丰年,岁岁平安。
她唇角苍白,勾起一抹得偿所愿的笑,“无悔。明华无悔。”
天际遽然划过一道灿然金光,轰隆隆雷声在耳边炸开,而后是黑云翻墨,白雨跳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