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莺(29)
你是他的致命伤,清持。王这样说。
我知道。
他的这一生,都错失在我手上。
司马燕玲死后的每一个夜,我都从梦中惊醒,然后再被身旁的人压制下去。只要我一合上眼,所有的片段就会再次在我脑中清晰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真确。
我不肯睡觉,于是身边的人也不睡觉。
夜凉如水。风掠过整齐垂在檐边的风铃,细碎的声音四处滑散。
我停在栏前,遥望远处一片星河似海。
大王那天之后不再常来,但他每晚派不同的人来监视着我。他们忠心不二,默默地守在一旁,并不干扰我的行动,但也限制着我的行动。
今天当值的人有点不同。他坐在殿内,微笑地看我。
如果我这一整晚都不睡的话,他也得保持清醒来陪我。
我对他说:“回去吧,我不会怎样的。”他还是微笑,当然,除非是大王的命令,否则他不可能会听我说。
“赵大人,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大好。”他说,递给我刚沏好的热茶。
“我是个妖媚的恶徒,专门颠倒是非,蛊惑人心,下场自然不大好。”我说。
他笑了,说:“那天我说的话你还记在心上吗?”
“是,我无时无刻不思量着你所说过的话。”
他有点不好意思:“赵大人,那些话就请忘了吧。何必白白让自己难过。”
如果忘记得轻易,这世间哪里还会有教人生死相许的传说。我淡淡地说:
“三少主,如果我在这里媚惑你,而刚巧被人看见了,你猜是你的下场比较悲惨,还是我的下场比较悲惨?”
三少主微微低下眼睛:“清持,你是一个容易让人纵情的人。”
“司马大人至情至圣,让人佩服。”三少主说:“换成是我,大概无法做到那个境界吧。”
有了这种前车之鑒,谁还敢轻举妄动。
我走到殿外,三少主马上便跟了过来。这种差事真是辛苦。
我总喜欢在漆黑的夜里穿着一身的白,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存在。
“我想再去一次。”我说。
“你想去什麽地方?”三少主问。
“那个湖。”
“那个湖?”
我指指自己的衣襟,三少主便明白了:“为什麽?”
“因为在该处遗失了物件。”
“是什麽?”
“不能说。”
三少主也不追问,他只说:“大王不会準你出宫的。”
“我知道。所以才拜托少将大人。”
“不能。”
“为什麽呢?”
“因为是命令。”
我不语。是,三少主听从的是命令,我凭的又是什麽。
算了吧,强人所难也并非我的本愿。
“清持,你还是那样般配于白色。”三少主说。
到了今天,他竟还这样认为。一阵风掠过,我手一松,一方白纱便飘向天际,跌落在泥泽之中。
现在是什麽颜色?我问。
三少主有一下子的震动,他明白我的意思。
夜色之中,他的眼睛闪亮异常,他的表情变得认真又悲伤。
白色。他静静地回答。
一个星期之后,大王来看我。
我面对着殿门,看着它慢慢地开啓,光线从外面直射进来,看不真来者的表情。
“有没有想我?”大王一进来就对我微笑,看似温柔却充满敌意:“你一定很寂寞吧。”
寂寞?我怎会寂寞。每天皆有不同的角色进入梦来,令人应接不暇。
“大王尊驾,有失远迎。”我说。大王有点惊讶,我似恢複一向的反应。
“清持,看来你有点想通了。”大王说:“虽然多花了些时间,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笑,说:“大王所言甚是,清持势孤力弱,总得为自己作个打算。”
“哼。”大王哼了一声,听了真话,他又觉得不高兴。
“今天大王神朗气清,必逢好运。不知大王有没有时间陪清持到外庭观看这迟来的春意?”
“有何不可?”大王应约,答得爽快。
我与大王一起閑庭信步,池溏里面人影晃动,我们各怀心事,貌合神离。
林间有一鸟飞过,我擡起头说:“相思。”
王不语。我看着另一只,又说:“画眉。”
还有鹦鹉,金丝,百灵。我说。接着我独自笑了。王在一旁冷眼看我,依然不发一言。
瞧,你不在的日子,我已经变成专家。每日坐在宫中看这一片天,过客都已记在心头之上。
当日飞过眼前的丽影,在天空之中漫天回旋。我指着其中一直无法栖息的雀鸟对身边的人说:
“相传莺是鸟中最为专情的,倘若至爱死去,终此一生,都不会再寻新欢。”
大王慕地一震,目光马上变得锐利。
“清持,你邀本王出游,为着的就是要说这些话?”
“大王多心了,清持别无他意,不过是忆起当日大王所说的一则传世佳话。”
我的解释显然不能平息他的怒意,他上前粗暴地抓捏着我的手臂,眼中闪出怨恨:“赵清持,你别想在本王面前耍什麽花样,无论你想怎样都没有所谓!本王要的不过是你的这一副容貌,他日你年华尽褪,你想如何的死法本王也如你所愿!”
我闭上眼,他太过激动,我何必与他争持不下。
大王的心情被我破坏得一丝不剩,他生气地拂下长袖,转头离去,步履坚定。
我虚脱地倒在池边,看着水中的人。当初引以为傲的这一副容颜,如今只觉暗然无色,形容枯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