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莺(36)
他思忖了一会,又有感叹:“一年……一年……怎麽却象是过了一生……”
我无语。
相国又从袖中取出一信,交与我。我接过,并不问。
即使不看内容,也可知其重要。
我为他送密函已有一段时日。每次皆有不同的人来接,都是一般秘密的人物,看不清真貌。
相国私下做着什麽,我大概猜得两三分。但我从不过问,也不要懂得。
我在相国府中,从未受过半点委屈,虽则相国未必刻意栽培,但这一点一滴的恩惠,我还是不能忘记的。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了下来,谁也不再提起谁。
到我再次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已是好久好久以后的事了。
要发生的事情总还是要发生。
那一年,边界异动,大王在朝中商议,最后决定率兵上阵,御驾亲征。
战事无期,大家都担心着朝中后防空虚,惟恐有人肆机谋权。
沉寂已久的相国府,最近也突然忙碌起来。
下人们纷纷前往东厢,把那长期空置的房间收拾得细心妥当。那里以前只得一人住过,自从他离去以后便悬空至今,不知为何今天突然又被关注起来。
婉儿对我说,那是因为赵大人要来了。
我吓一跳,多少日子已不曾听起这个人,乍闻之下,恍如隔世。第一个飞进脑海的,不是那天人的才貌,却是稍嫌孤清单薄的绢纱雪白。
记忆中,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般配于一种颜色。纤尘未染,却显风流。
只不过,这也都是十分久远的回忆了。
我奉命到宫中接人。站在森严的宫门之外,只见庭院深深,华丽依旧,清风依旧。
阳光细碎地洒下来,我耐心地等待着。
偏门咿呀半响,缓缓应声而开,我擡起头来。
赵清持似早有準备,并不多言,径直走近,俯身上轿。与我擦身而过之际,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或许他已经忘记了我是谁。是,他怎会记得,我是何人,他又是何人。
此人与我毫不相干,无牵无挂,但我为何总无法对他平心以待?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他。
然而缘何不喜欢?我倒也说不个所以然。
“为何仍不起轿?”里面传来平淡无波的声音,一如从前,浅淡入骨。
衆人皆不自觉地看了看我,我回过神来。扬了扬手,于是轿夫才敢起步前行。
我进入相国府时间虽不算长,但如今也不是那个身份低下的小仆童了。司马在府中由婉儿贴身服侍照料,在外则由我伴随左右,打点细事。司马看中我沉默寡言,行事谨慎,不问因由。
我一直尽忠职守,为相国奔走,只可惜司马所烦所忧,非旁人可懂,天下之大,也似无有能之士可与其分承一半。
司马常不自觉地问:“人生在世,为凡尘俗事所累,无人可得看破,得尝所愿者又有几人?到了权力的颠峰,享尽荣华之极至,是否已然无憾?”
快乐为何?痛苦为何?
没想到挣扎一生,仍尚未看得清楚。根本连方向都模糊混淆了,放眼望去,条条大道,康庄坦途,未必全是活路。
如果得到一些,又必失去一些,那该如何评断,这其中之是非对错,值与不值?
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看不透天机,堪不破红尘,只但求活得安稳,终此一生。如此而已。
司马每到此处,总是对我笑得凄然,并不解释什麽。
反正说了我也不会懂的吧。
我心中怅惘,不知所为何事。或许只是司马寂寞的表情,让我心牵扯过一点异样的郁闷。
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轿子,里面坐着的那个人,大概不会晓得人间疾苦,世道洪荒。
他活得何等快意,永远高高在上,受人捧奉礼拜。
令人不耻。
不过这些与我何干,我忿忿不平,也无法改变什麽。
当天晌午,赵清持已被安全接到相国府,并请进了东厢房内。
他擡头打量久违了的故地,阔别多时,不免又想起当日到府的情景。
这里有多少回忆?千回百转,如今又回来了。
我退出房外,只刚一转身,便听得婉儿在那东厢门外利落地上了锁。
我大惊失色,抓着她问:“婉儿,你在干什麽!”
婉儿深深地看我一眼,只淡淡地回道:“这是相爷的意思。”
我倒退两步,不能置信。
“官儿,这里的事你不必理,相爷还在宫中等候,快去快回。”婉儿突然变得冷淡起来,令我觉得无比陌生。
我还想对她说些什麽,这时门内的人发现被困,显然也是吓了一跳。
赵清持沖到门边,生气地质问:“你们这样是干什麽,你们相国大人呢?”
婉儿微一欠身,淡言道:“相爷只吩咐婉儿,请赵大人留在这里,其它的我们下人也不得而知。”
赵清持十分生气,生平也没受过这种待遇,没想到竟有人涉险冒犯,更是火焰高涨:“司马燕玲人在何处?叫他来见我!”
“相爷正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来见赵大人。不过婉儿会代赵大人传达此意。”婉儿毫不动容,一概挡下。
此两人立场颠倒,一扫当日主仆情分。
稍作简单的交待,婉儿便率了衆人离去。
明显地,那以客为名,被“请”进府来的赵大人,在相国的命令下,被莫名软禁了。
门外设有专人把守,赵清持并不安静,他脾气暴燥,吵闹不休,一直扰攘个不停,只是没有人敢搭理。
这日之后,东厢成了禁地,除非相爷得準,否则谁也不可以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