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白鹤(159)
“知道。”
“那你为何不恨我,反而还要救我?”
任归默了片刻,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救她,或许,这就是爱吧。
他背过身,不再看她,“别废话了,赶紧走吧。”
“等一下。”贾太后的声音中平添了几分妩媚,“任归,你过来。”
任归稍作迟疑,终于还是走了上去,“何事?”
贾太后拔下鬓间金簪,交到他的手里,絮絮念着,“我这一世,活的本就不值得,任归,你救了我,这支簪子就算作我对你的报答吧。”
她擡眼仔细端详着这个男人,说实话,这是她第一次用心看他。
虽然,已经迟了。
这世上有一个词,叫作阴错阳差。
世人常常觉得,男女间最大的伤悲莫过于君埋黄土,我尚白头,殊不知,还有一种遗憾,叫作彼此相爱,却不相知,还有一种可叹,叫作多年前青山见我,多年后我觅青山。
青山不待人,日影空悠悠。
叹尘寰,红尘滚滚,人海茫茫,剎那间的心动不是爱,错付真心,是为执念,错认良人,是为圆缺,执手相看两不厌,共话夕山华鬓时,快一步,慢一步,都只能是阴错阳差,死生无门,怨不得自己,也怨不得旁人。
下一瞬,任归一声惊呼,“太后娘娘!”
贾太后握住任归的手,猛地举簪刺向自己,温热濡湿了他的双手,猩红从她的嘴角流出,她勉力笑了起来,“诛杀叛贼,匡辅正业,这份功劳,哀家赏你了。”
任归望着怀中的女子,几乎不能言语,“太……太后娘娘……”
贾太后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垂落,她用最后一丝力气,颤声说道,“叫我……惜柔……”
她松开手,含笑跃入万丈云海。
广阳门外。
一个头戴斗篷的男子声音冷硬,“太子殿下,你真的不杀我?”
“一诺千金,驷马难追,去吧,出了建康城门,你从此就是自由身,永远也不要回来。”
“为什麽?”
萧景衍摆了摆手,兀自转身朝着宫门里面走去,他的叹息飘落在朱墙尽头,仿佛沾染了檐角的雪珠,散逸而又沉重,“死在这宫中的人已经太多太多,少一条人命,也是无所谓的。”
男子微有所动,才要说话,忽听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
齐寺人匆匆赶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子殿下!不好了!”
萧景衍心中猛地一颤,他张了张嘴,“难道……”
齐寺人悲痛不已,放声哭道,“陛下驾崩了!”
哀恸声声,白丧皑皑。
梁帝萧寰没能熬过这个冬日,他同他的父皇一样,死在了元日前夜。
临终前,他将皇位交托给萧景衍,彼时他已气力不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衍儿,对不住。”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
许多事情,梁帝在最后一刻才想明白,他留下遗诏,待他死后,不入祖陵,不予合葬,他要独自一人,埋于万古长夜。
太阳从琉璃瓦上升起,金子般的光芒洒落无尽苍茫,每粒雪珠皆是灿烂夺华,熠熠生辉,阮如玉身着朱衣官袍,外披红羽鹤氅,宛如红梅盛放,为这冷寂宫墙平添一抹暖色。
她驻t足远眺连绵云絮,尚在出神,忽听小菁问安,“参见陛下。”
阮如玉回首,瞧见萧景衍含笑而来,“大冷天的,怎麽一个人站在这儿发呆?”
阮如玉才要行礼,早被萧景衍一把拉起来,“我说过,你永远不必对我行礼。”
“陛下终究是陛下,臣身为中书令,却不对陛下行礼,这样实在不合礼数。”
“这里没有陛下,也没有中书令。”他擡手拢住她的青丝,冰凉的唇瓣如同片羽碎琼,落于她的眉心,“这里只有长卿和随之。”
阮如玉脸颊微红,不作声了。
“对了,你方才瞧什麽呢?这麽出神?”
阮如玉笑了一笑,“瞧云。”
“云?云有什麽好瞧的?”
“云是宫里唯一的自在物,它飘得很远,飞得很高,喜怒哀乐,都不必拘于一定形状。”
萧景衍凝眸望了一会儿天上白云,也笑了起来,“是啊,其实,云比我们自由快活多了。”
阮如玉靠在他的怀里,往事如梦,荏苒华胥,时至今日,她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庄生梦蝶,蝶梦庄周,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她全都不在乎,她只想听见他的心跳声。
他是真的。
这就够了。
“随之,抱我。”
“长卿——”
萧景衍抱住了她,冷冽的芬芳拂落颊侧,半晌,他听见她说,“随之,我厌恶这个牢笼,但我愿意与你一起走入高殿,枷锁也好,荣华也罢,我们都要一起承受。”
“不。”
爱意萌生于齿畔,疯长于原野。
“长卿,枷锁予我,荣华予你。”
白冠新帝,红衣卿相,钟声响彻绵延朱墙,第一缕曙色熹微映入二人的眸底,不远处,青溪潺澴,群贤毕至。
从今往后,世家寒门同朝为官,朝野上下,亦有女子一席之地,大梁大魏化干戈为玉帛,订立十年和约,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大治。
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2]
这是一个新的王朝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