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06)
水云深来到玉墟宫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天色半晦半明,流云从她的头顶飘过,离群的孤雁在天风中呜咽而去。登上最后一层台级,她侧首回望,飞扬不息的衣裾蕩过视野,露出下方绵延无尽的阶梯。玉墟宫的阶梯是弧形的,石缝间积澱着苍老的灰迹,有那麽一瞬,她以为自己在看古树的年轮。
茁壮生长着的树木不可能看见年轮,能让人看见年轮的,都是已被伐断的死木。
“宗主来了!”
苏缇在门口迎候,恭敬地行礼,将她引入大殿。
忘岁月已在里面候着她。
“宗主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我自己也不过是茍全性命,能指教得了谁?”水云深懒得客套,径直道:“不过为着歌师所中之毒,烦请教主赐予解药。”
忘岁月闻言发笑:“你这麽笃定我会给解药?”
“不笃定,问问罢了。给或不给,都随教主高兴。”
忘岁月敛了神容,正色端视着她。片刻后不知想起什麽,微微一笑道:“宗主如此识大体、明时势,本座又岂能与你为难?解药在此,让歌师服下后,不日便可痊愈。”
水云深见他给得如此爽快,倒有点意外,忙接了药瓶:“多谢教主。”
“不必言谢。咱们如今同舟共济,往后还多有仰仗宗主之处呢!”
水云深默然不语,她听出忘岁月话外有音。若只是想让她帮着安抚人心整顿山门倒也罢了,怕只怕……
“有道是‘除旧方能布新’。”忘岁月果然开口,“眼下山门虽在你我手中,但那柳缃绮却还逃生在外,画师和酒师也非等閑之辈,若寻机反扑,恐怕又是一场乱子。”
水云深承接着他“期盼”的目光,忍了又忍,方才平静啓口:“他们如今大势已去,病的病伤的伤,能保住自己性命已是造化,哪还会有余力造什麽乱子?教主又何必赶尽杀绝?”
忘岁月一直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仿佛在等待什麽好戏,当下听她这样说,竟然笑出声来。
“宗主还真是有仁有义。”他悠然自得地收回视线,“倘若宗主不愿动手,本座也自然不会勉强。万事开头难,既然宗主已经做出了正确选择,本座又何必心急?”
水云深带着一怀乱绪离开了玉墟宫。日头正在中天,阳光破云而出,她却仍然感觉不到什麽暖气,冷风洞穿了她周身的毛孔,寒意不知是从身外还是从身内袭来,而她自己则既不在内也不在外,离奇地夹在两个世界之间,仿佛成了一页薄纸。
怎麽会走到这一步呢?她反複想着这个问题。山门易主,在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她自己本身没那麽大的权欲,果真能统领好山门,谁坐头把交椅在她看来都一样。既然忘岁月心雄势胜,那就让他坐去又何妨?
柳缃绮的想法与她完全不同——这一点她从来都知道,可是在她想来,那不过是一种无谓的偏执。为了那个看似风光的尊位,不惜让自己、让他人流血丧命,究竟有什麽好处呢?她委实想不明白。
轻舟划开细浪,漂向南浦。她站在舟中,望着群鸥渡水而去。寒鸟去去已尽,秋叶犹恋故枝,纷乱的年光在眼前游走,前夕的巨变历历在目,令她不由得想:人世间的事,虽与天地造化相似,但又似是而非。天地间的阴阳寒暑,四季均平;而人世之中,却总是治世少而乱世多,盛世短而衰世长。
水云深想起之前忘岁月看自己的目光,仿佛在欣赏一把即将开刃的好刀。她倒也确实足以成为他的好刀——兴许是最好的一把。毕竟作为曾经的三尊之一,论武学造诣,忘岁月手下的人恐怕没有能赶上她的。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作恶的利器,成为所谓的死士。死士麽?她偶然领略到了这个名号背后的深沉意蕴:死心之士。她回忆起曾经在柳缃绮身边、后来在忘岁月身边、出现在那一座座殿宇之间、穿行于一条条廊道之中的熟悉或不熟悉、认识或不认识的面孔,逐渐体会到一种奇诡之感:这些人的面貌按说不同,却竟越看越像同一张脸,同一张麻木的、绝望的、万劫不複的脸。
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张脸也会成为自己的面目。她冷静地想着,忍不住擡起头来,视线穿过横斜的枝桠,投向辽远的苍穹。如今昼短夜长,夜幕已逐渐降临。今晚没有月亮,唯有几粒星子,也时而被飘过的浮云遮掩。倘若世上再也没有光,她也就真的什麽也不必怕,什麽也不必留恋了。多有意思?水云深暗想,当有许多的光时,人心害怕的是黑暗;而当有许多黑暗时,人心就害怕光了。
她忽然感到,一个人只要能够诚实地思考,就不难发现一件事:如果有一件恶事在原则上是可做的,那就没有任何一件恶事在原则上不能做;如果有一种美德是可以绝对放弃的,那就没有任何一种美德绝对不能放弃。既然她可以抛弃忠诚,那麽再充当忘岁月的杀人刀又有何不可呢?诚然,死在这把杀人刀下的会有很多无辜之人,可是自己背叛柳缃绮时,难道是因为她罪大恶极?柳缃绮固然做过许多错事,但在那一刻——在她选择给这位曾经的挚友心上捅刀子的一刻——也不过是个负伤抱病、孤军奋战的可怜人罢了。
选择背叛只是因为她想要背叛而已,背叛有一种特殊的快感——这份魔鬼赠礼是事后收到的,但也许之前就不无预感?水云深反複回味着这份“礼物”,感到一种颠倒的销魂。真诱人啊……她想,心里却又不自禁地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