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09)
“说上官陵欺君罔上,有何凭据?”
“眼下虽无确凿证据,但城中多有传言,臣因而奏请陛下彻查,以维护朝廷体度。”
沈安颐稍微缓释了心情。果然如她所料,对方并没有能够直接摆在昭王面前的实证,这才只好通过散布流言的方式引起昭王的疑心。
她于是开口,语气悠閑而寻常:“市井閑人谵言妄语,听听也就罢了。既无证据,又何必为此大费周章?街头巷尾的流言那麽多,倘若各个都要查一遍,朝廷也不用干正事了。”
“要得到证据又有何难?”
沈明温再也按捺不住,突然站了出来,射向上官陵的视线既得意,又狠绝。
“验身!”
“不可!”
话语沖口而出。沈安颐低头,借着这一动作掩住眸中愤怒,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几乎忍不住要骂人,所幸最后一丝理智尚在,她克制着情绪,努力将神态放得轻松。
“父王明察。”她强自稳住声线,“《礼》云‘刑不上大夫’。上官陵是我昭国大夫,若因为一点流言蜚语就被验身,礼义何在?传至诸侯耳中,我昭国颜面何存?”
“什麽大夫?”沈明温不屑嗤道,“她不过一个女子,验个身还牵扯到昭国颜面了?”
“大王兄是信誓旦旦还是信口雌黄?”沈安颐气极反笑,“安颐无知,倒要请教大王兄如何验法?是让男人验,还是让女人验?若让男人验,而上官陵真是女子,岂不贞洁尽毁?毁人名节,是君王不仁。若令女人验,而上官陵实为男子,流言虽破,却辱及无辜,是朝廷不义。大王兄出此下策,是要陷父王于不仁,还是不义?”
“你!”
沈明温一时急于求成,没加多想就提了个最直接有效的建议,却不料被她说出这番话来,当下思量不及,竟张口结舌了一瞬。但他反应也极迅速,眼珠一转,反诘道:“王妹这可就本末倒置了。倘若传言是真,上官陵就是欺君大罪,杀头都不为过!拘小节而误大事,才是令父王白受蒙蔽。王妹如此推三阻四,帮上官陵脱罪,究竟是何居心?”
“上官陵有没有罪还是两说,何谈帮她脱罪?”沈安颐冷视他一眼,转向昭王镇定言道:“女儿并非反对调查上官陵,只是调查手段多样,实在不必用可能令昭国蒙羞的方式。父王仁德英明,必能想出两全其美之策。”
昭王默然顷刻,却问上官陵:“事关贤卿,你自己有何意见?”
上官陵前行一步,从容叩首:“因臣之故,使陛下病中忧扰,臣惶恐。至于流言本身,臣不欲辩驳,伏听陛下圣断。”
然而昭王并不急于当堂表态,早朝最终在一片诡异的静默中结束,上官陵却被留了下来。群臣猜测昭王或许想要在退朝后单独询问她些什麽,可陪伴在昭王身边的沈安颐知道,父王什麽话也没有问,上官陵被直接送去了配殿休息。
沈安颐百思不得其解,这也使得她在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里都有几分心不在焉。白日很快过去,层台叠榭在初临的夜色中星火闪烁。配殿的方向悄无声息。昭王已经準备就寝了——他似乎忘记了宫中还扣着上官陵这麽个人。
“父王。”沈安颐等不下去了,出声提醒:“上官大人还留在宫中呢!”
昭王整理衣袖的动作一顿,打量她的目光若有所思。
沈安颐有些错愕,这是什麽意思?她不由反躬自省起来。
昭王终于啓口,道:“你很牵挂他。”
沈安颐倏然定在了当地,嘴里说不出一句话,眼眸也不再转动——她懂得昭王暧昧不决的态度下隐藏的奥秘了。
或许真是当局者迷,她枉自苦心筹谋,在有些事情上却还比不上采棠的直觉。她想自己今日大概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面对大王兄的步步紧逼,她忘了分寸,近乎锋芒毕露地维护着上官陵,表现得比上官陵本人还要急切。
她为上官陵辩护的说辞很合理,很动听,也堪称机敏,可昭王并不喜欢。
因为这恰恰印证了他潜在的忧虑:他寄予厚望的女儿太多情,把一个臣子看得太重了,甚至不自觉地将上官陵的立场视作自己的立场。
君臣之间无论私交多麽深厚,身份和立场也必须泾渭分明,否则难以维持君主的威严。君主,是以威立权,以权用事的。过分的你我不分绝不符合一个贤明君主该有的秉持。何况上官陵在旁人眼里一直是个男子,这种太过亲密的情谊在昭王看来不仅糟糕,而且可疑。
昭王现下也许还真没太把女扮男装的传闻当一回事,毕竟对他而言,嗣君的资质是否可堪大任才是头等问题。比起上官陵如何,他更在意自己女儿的态度。
想通了这个关节,沈安颐哑口无言,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她不能告诉昭王上官陵其实是女子,更不能寻找别的理由为她声辩。
心中一阵寒颤,直到此时时刻,沈安颐方才体悟出敌手这一着棋的高妙之处——如果上官陵身份败露,无法立足于朝堂,她便失去最坚实的助力;而若她为上官陵求情斡旋,却会直接失去昭王的信任,败于无形。她原以为流言是针对上官陵而来,却没意识到自己也是隐藏的目标,甚至是更重要的目标,沈安颐懊恨于自己的愚蠢。
昭王道:“你若不放心,可以去看看他。”
“不,不必了。”沈安颐匆忙摇首,“天色已晚,于礼不合。”
她敛衽起身,恭谨一礼:“父王安寝,女儿告退。”